糧車再次慢悠悠地啟動,坐在糧車上的幾個華衣男女一點點表情都沒有,這些馬車和糧食都是他們門閥捐給胡問靜的,換成其他皇帝和官僚肯定就讓他們留守長安了,但在胡問靜的手中卻沒能免去出戰的義務,隻得了搭乘糧車的權力。坐在自己的馬車上,靠著自家的糧食,走在送死的道路上,幾個華衣男女絲毫沒有占了便宜的得意和輕狂,唯有被坑了的憤怒。
李鶴艱難地前進,她屬於走在隊伍的最前麵的人之一。倒不是她體力好,而是她孤家寡人,其餘人多少都要照顧家人,影響了速度,而她卻可以按照自己的節奏穩步前進,而且她左手的袖子裡藏著一個饢餅,時不時撕下一角吃幾口,食物背在身上實在是太重了,遠沒有直接吃掉來得輕鬆劃算,還補充體力。
軍隊的糧食補給點的夥食還算不錯,一碗粟米野菜粥,四個野菜饅頭,還有一小片肉。李鶴儘數吃了,有些飽脹,最後幾口幾乎是硬咽下去的,但是她沒敢扔掉,多吃一口就是多一分力氣。
有個將領見她是個女子卻走在最前列,額外提醒道:“行軍最重要的是保持節奏,不要突然加速,也不要減慢速度,勻速前進,不要看其他地方,不要亂想,隻管向前走。”
李鶴謝了,用力點頭,隻休息了一會會就繼續前進,她微微有些奇怪,路邊的其餘人都在奮力地揉小腿,慘呼酸脹得要死,但是她好像沒有感覺到,難道是走得麻木了?但她也沒辦法,隻能握緊了斧頭繼續前進,
寒風呼嘯,李鶴奮力前進,眼看日頭偏西,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
遠處,有一隊士卒揮舞著旗幟:“這裡!這裡!”有不少人聚集在那裡,癱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李鶴心中大喜,這是到了?
一個中央軍將領很是欣慰,關中地勢平坦,道路又不錯,一天走五十裡的難度遠遠小於他的估計,看來所有百姓都能輕易完成。
那中央軍將領看著四周,他隻帶了數百士卒作為先鋒,其餘千餘人都是走得快的百姓,他笑道:“等人再多些,砍伐樹木搭建營帳。”六萬人的大軍啊,這營帳隻怕是要延綿幾裡地了。
忽然蒼涼的號角聲劃破了天空。
那中央軍將領臉色大變,厲聲道:“不好!有敵人!”
前方某處,幾個斥候拚命地催馬向這裡狂奔,背後隱約有胡人士卒的身影。
那中央軍將領厲聲道:“所有人立刻列陣!”
口令聲中,千餘百姓怔怔地看著西邊,然後惶恐地尖叫,又在將士的喝罵踢打中開始列陣。李鶴心中茫然,這是要死了?她死死地抓緊斧頭,又惡狠狠地咬了一口饢餅,這是人生最後一個饢餅了,必須吃完了它。
有人麵色如土,這就要被胡人殺了?他哭喊著:“我不要死,我不要死!”中央軍士卒用力提打著他:“再不列陣,老子一刀砍死了你丫的!”
有人站在隊列之中渾身發抖,唯一慶幸的是自己不是第一排。
有人看著第一排的長矛士卒,真心地祈禱:“長矛兵大哥,你千萬要小心不要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是第一排了!”
西邊千餘胡人憤怒地看著前方的漢人大軍,有人罵道:“怎麼會有漢人軍隊?不是說所有漢人大軍都跑了嗎?”另一個胡人疑神疑鬼,驚恐地看四周:“漢人最喜歡埋伏了,我們是不是中了圈套,等會就會伏兵四起了?”其餘胡人也是驚慌,在不該遇到漢人軍隊的地方遇到了漢人軍隊,這實在是不妙極了。
有胡人低聲道:“要不要逃跑?”其餘胡人喝罵:“中了埋伏怎麼能夠逃?逃得越快死得越快!”
一群胡人硬著頭皮,大呼小叫地靠近,與漢人士卒對峙。
有胡人仔細地打量,很快就發現了這支漢人軍隊的破綻。
一個胡人大聲地笑著:“看,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這千餘漢人之中隻有四五百穿軍服的官兵,其餘人都是普通人衣衫,這也太容易看了。
有胡人瞬間就理解了這一支是什麼隊伍:“這是漢人在救助難民!”所以才會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且人人背上有一個大包裹。
另一個胡人大笑:“殺光他們!”一群胡人大聲呼叫,原本對中了埋伏的恐懼瞬間變成了撿了便宜的欣喜。
那中央軍將領看著胡人靠近,心中同樣充滿了不安,這裡不過是距離長安五十裡地的戶縣地界,為什麼就會遇到了胡人?胡人的大軍開始進攻長安了嗎?該死的斥候為什麼現在才彙報!
他盯著怪叫著靠近的胡人,厲聲下令:“列陣,長矛手在前,準備戰鬥!”
數百士卒與百姓打散了列成了方陣,死死地盯著前麵的胡人。
李鶴看著胡人一步步地逼近,心中驚恐到了極點。
那中央軍將領厲聲叫道:“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
千餘士卒與百姓齊聲喊叫:“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
李鶴竭儘全力地喊叫,握緊了手裡的斧子,心怦怦地跳,五日軍訓的所有經驗在腦海裡空空蕩蕩地,隻記得對準敵人的腦袋砍下去,其餘統統不記得了。
千餘胡人很快就衝到了漢人陣列之前,刹那間鮮血四濺。
李鶴看著前麵的一個士卒與胡人奮力廝殺,而另一個胡人衝了過來砍向那士卒,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猛然衝了上去,一斧子砍在了那個胡人的腦袋上,那胡人猙獰的笑容凝固,緩緩地倒在了地上。李鶴死死地盯著四濺的鮮血和屍體,呆呆地站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小心!”一個人用力撞開了李鶴,但是已經遲了,李鶴的身上挨了胡人一刀。那個人來不及看李鶴,奮力與胡人廝殺。
後排好幾個人心中閃過一絲悲涼,這個傻孩子完了。
李鶴倒在地上,完全沒感覺出疼痛,但是她茫然的心卻瞬間清醒了。
“殺……殺胡人!”她厲聲大叫著跳了起來,奮力又是一斧子砍在一個胡人的右肩上,那個胡人慘叫著,想要提刀砍殺李鶴,隻是右肩受傷,手臂無力,李鶴又是一斧頭砍了下去,將那個胡人砍倒在地,一斧又是一斧,絲毫都不肯停手,直到那胡人血肉模糊沒了聲息。
李鶴厲聲叫著:“殺胡人!”又猛然衝向另一個胡人,一邊的中央軍將領大聲地叫:“不要激動!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可眼看著李鶴毫不回頭的衝進了胡人的隊伍之中,那中央軍將領心中一疼,每次打仗都會看到一些人殺紅了眼睛或者在恐懼之下爆發成了毫無頭腦的猛獸,勇則勇矣,但是脫離了陣型後的下場幾乎隻有死路一條。
李鶴衝進了胡人之中,立刻就有一個八尺高的壯碩胡人找上了李鶴,獰笑著:“我最喜歡將漢人的肚子切開,扯出漢人的腸子了。”周圍的胡人大笑,那八尺高的胡人一劍對準李鶴捅了下去,李鶴根本不會躲閃,同樣一斧子劈了下去,隻是李鶴身高不夠,縱然一斧頭砍下也隻能砍到對方的胸口。
無數看到李鶴這個動作的胡人獰笑,那八尺高的胡人比李鶴力氣大速度快,李鶴會被先捅死,然後手中的斧子掉到了地上。
無數看到李鶴這個動作的漢人不忍目睹,李鶴隻怕是完了。
那八尺高的胡人的長劍果然比李鶴快了一拍刺到了李鶴的身體之上,李鶴身體一晃,隻覺自己要死了,腸子就要流出來了,但她絕不能白死,手裡的斧頭繼續落下,惡狠狠地砍在那高大胡人的胸口,鮮血四濺,她大聲地叫:“來啊!互相傷害啊!”聲音中又是痛快又是得意。
四周無數漢人大聲地叫嚷,卻不知道李鶴的名字,隻能毫無意義地大喊。
那八尺高的胡人不敢置信地看著李鶴,又是一劍捅向李鶴。李鶴毫不畏懼地拿著斧子同樣砍向那八尺高的胡人,再次鮮血四濺。李鶴惡狠狠地叫嚷:“來啊,繼續啊!”根本不躲閃那八尺高的胡人的劍刺,又是一斧頭對著他的身體砍了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矮小的李鶴與那像是一座山的高大的胡人你刺我一劍,我砍你一斧,兩人誰也不躲,互相砍刺,鮮血四濺。
周圍所有的胡人和漢人都停下了戰鬥,看著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木樁一樣站在那裡傻乎乎地一次次的互相傷害。沒有任何人上前幫忙,這是屬於兩個真正的勇者的決鬥,不容任何人一絲一毫的(褻)瀆。
有漢人熱淚盈眶,這就是真正的勇士!
有胡人手腳發抖,這個漢人女子怎麼這麼狠?
終於,那高大的胡人慢慢地倒下,壓在了李鶴的身上,兩個人一齊倒在了地上。
四周的人群爆發出巨大的喊叫聲。
那中央軍將領厲聲道:“殺胡人!”
無數漢人厲聲大叫:“殺胡人!”奮力衝殺。
胡人隊伍隻抵擋了幾秒鐘就崩潰了,四散逃走,卻被漢人追上砍殺。
直到那些胡人逃得再也看不見了,一群漢人這才停止追殺,歡聲雷動,有人大聲地叫嚷:“垃圾!菜鳥!胡人不過如此!”
有人得意地對著胡人的背影吐口水:“有種放馬過來,看老子不砍死了你!”
有女子握著刀劍,坐在地上大哭,也不知道是因為打贏了還是因為殺了人。
有人看著地上的數百胡人屍體,隻覺自己原來是驍勇善戰的猛將,憤怒地道:“男怕入錯行!老子為什麼要當店小二,老子這麼勇猛,應該當兵的!”
有人放聲狂笑:“老子砍死了兩個胡人!怕胡人個毛啊!老子要殺光胡人!”全然忘記了就是他躺在地上哭喊不願意列陣殺敵。
漢人們返回原地,打掃戰場,那中央軍將領帶著幾個人走向李鶴的屍體,那個女孩子可惜了,至少要將她好好的安葬。
忽然,有人聽見那八尺高的胡人屍體之下有人叫著:“有人嗎?幫忙把屍體挪開,我被壓住了!”
那中央軍將士大喜,那女孩子還活著?急忙叫道:“快!快救她出來!”幾個士卒飛快地將那八尺高的胡人屍體拖開,見到李鶴渾身都是鮮血,眼睛卻睜得大大的,那中央軍將領含淚道:“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什麼遺言?”看那出血量,以及回想李鶴被捅了許多劍,隻怕是腸子都斷了,定然是活不久了,但是至少可以問清楚姓名留下遺言。
李鶴叫道:“我叫李鶴……”奮力地掙紮,終於坐了起來,使勁地揉著腰背,被一個八尺高的人壓住真是一點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她誠心向周圍的人道謝:“若不是你們,我這次就慘了。”
周圍的人悲涼地看著她,你已經夠慘了,再走幾步說不定腸子都流出來了。
李鶴站了起來,四處張望,找到了她的包裹,急忙跑過去。
所有漢人眼角帶淚,這是最後的回光返照啊,那個包裹之內一定是李鶴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
有老人淚流滿麵:“那一定是她爹娘的信物。”孩子到了最後一定想著爹娘。
有女子捂住了嘴,淚水四溢:“那一定是她未婚夫婿的定情信物。”再也沒有比臨死前看一眼情郎的物品更加淒美的了,李鶴一定會燦爛地笑著,緊緊地抱著情郎的香囊倒在血泊之中。
有男子仰頭看天,任由淚水流落,英雄啊。
李鶴翻開包裹,取出一個白麵饢餅,大口的吃著,又翻出水囊喝水,冰冷的水流入身體之內莫名的讓她顫抖。
無數漢人淚水四溢,這是一個吃貨,但是看她發抖了,估計下一秒就要喊著饢餅倒地而死了。
李鶴飛快地吃完了饢餅,感覺身上有了些力量,又小心地收拾好包裹,背在了背上,她的全部食物都在這裡,萬萬不能丟了。
周圍的漢人驚愕地看著李鶴,這一次回光返照的時間真是有些長啊。
李鶴拍拍胸脯,隻覺衣衫上的血跡很是惡心,但是書本和食物已經夠重了,她沒有多帶衣衫,忍不住後悔了,早知道多帶一件衣衫也好啊。
下一秒,她又看到了衣衫破洞中的書本,慘叫出聲:“啊!”
無數人默默地注視著李鶴,好些人淚水打濕了臉龐,一個勇士看到了自己的腸子,隻怕立刻就要死了。
李鶴慘叫著:“我的《中庸》!還有《詩經》!”幾本書都被捅得稀爛。她手忙腳亂的從破衣爛衫中扯出《中庸》和《詩經》,然後又一次慘叫:“還有《韓非子》,還有《墨子》!”沒想到放在第二層的《韓非子》和《墨子》也被捅破了,但是幸好隻是一點點封皮,沒像《中庸》和《詩經》那樣稀爛。
一群漢人緩緩地靠近,看著李鶴從肚子裡扯出書本,又仔細地張望她的肚子,看到裡麵的衣衫完好無損,一點點血跡都沒有,更有人不避嫌疑的去扯她那破洞邊的衣衫,發覺血跡都是從外染上去的,李鶴一點皮都沒有破。
那中央軍將士笑了:“你運氣不錯,下次不要這麼衝動。”為什麼這女子沒有死,是不是有祖宗保佑,誰在乎。
人群中有人陡然明白了,指著地上破爛的書本叫道:“原來讀書人真的有至聖先師庇護!”
無數人瞬間就懂了,為什麼李鶴沒有被八尺高的胡人殺死,那是因為這幾本書有至聖先師的神力加持,護著天下的讀書人啊。
有人當機立斷跪下來祈禱:“至聖先師保佑信男長命百歲。”
有人痛哭出聲:“我不識字!”
有人跪下來祈禱祖先顯靈:“列祖列宗在上,一定要保佑兒孫啊。”
李鶴呆呆地看著眾人,小心地道:“《中庸》不是孔子寫的……”她看看《詩經》、《墨子》和《韓非子》,認真地道:“應該是書商保佑了我,質量可靠,價格公道,童叟無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