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莊士卒認真地問道:“隻是打五十大板,不用砍死了?支隊長何以如此仁慈?”那農莊士卒認真地提醒岑纓纓:“對待刁民不要抱有任何的幻想,直接殺了就好。你新來,不知道安邑的農莊至少砍下了五十顆腦袋,喏,西北角有個小小的京觀,那裡就是不聽命令的刁民的下場。”
農莊管事也趕到了,欣賞地看著岑纓纓,能夠做生意的女子果然有些膽識,眨眼的工夫就開始立威控製百姓了。他很是高興,農莊之內一個講道理講禮儀的人隻會被狼群吞噬,他道:“這些關中百姓未必會聽話,一百個人以內你隨便殺,超出了一百個人與我說一聲,我十抽一殺幾百個人,看誰還敢不聽命令。”
一群關中百姓顫抖著看著農莊管事和岑纓纓,這集體農莊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
岑纓纓微笑點頭,一點沒有把這些話當真,若是隻會殺戮怎麼可能被重用?她的第一願望是離開農莊繼續做個灑脫的生意人,賺無數的錢財,但是目前局勢之下最好的生存之道就是管好這幾千關中百姓,認真修路,多在農莊之內撈點功績,至少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一群關中百姓在岑纓纓的注視之下,臉上立刻堆了燦爛的笑容:“支隊長……不,叫支隊長生分了,岑掌櫃,有什麼事情你隻管說,我們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上!”“岑掌櫃,有你在,我們的心裡熱乎著呢。”
……
平陽郡洪洞縣北。
“啊!”慘叫聲中,一個士卒被長矛刺穿了身體。那人身後一尺多的地方,另一個士卒驚恐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刺穿士卒的長矛從矛杆到矛尖潔白如紙,鋒銳的矛尖閃耀著寒光,幾乎要紮在他的鼻子上。他微微後退一步,然後看到那潔白如紙的矛杆忽然變成了紅色,他細細地看,一股鮮血從前麵那士卒的身上流淌到了矛杆上,又流淌到了鋒利的矛尖,遮蓋住了寒芒,然後一滴滴地滴落。他顫抖了一下,眼前一滴滴地滴落的鮮血已經成了噴泉一般瘋狂的流淌,他死死地盯著那鮮血,仿佛這不是他的袍澤的鮮血,而是他自己的。
“啊!”他慘叫著,轉身就逃。
其餘士卒猶豫了一下,畏畏縮縮地停止了前進,互相看了一眼,然後開始飛快地撤退。
整支進攻的隊伍全線崩潰,儘數退了下來,唯有斜斜的泥土上留著幾具屍體。
衛瓘眺望著戰局,微微歎氣。
一個正在他身邊的將領有些臉紅,今日進攻了三次,三次都退了下來,沒有取得一絲一毫的成功。他喃喃地道:“那群王八蛋必須砍死幾個以儆效尤。”
衛瓘搖頭:“士氣已經泄了,沒用了,再等幾日吧。”那將領點頭,縱然再怎麼進攻也沒用,隻能等作出發石車了。
衛瓘看著那道高高的泥土高牆,悠悠地歎息。
他第一次看到洪洞縣兩丈高的泥土高牆的時候,幾乎笑掉了大牙。曆朝曆代的兵書以及曆史事實都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城牆必須用最堅硬的石頭,胡問靜不愧是泥腿子,竟然想到了用泥土建造城牆。但是,在這爛泥做成的圍牆下他失去了數百個士卒。
就這一道爛泥牆,就一天的時間,他就失去了數百個士卒?
若不是親眼所見,衛瓘絕對不會相信這個狗屎一般的消息。這隻是一堵泥土牆,不,這隻是一個泥土堆,進攻的士卒可以踩著泥土斜坡衝上去,甚至不需要(梯)子,就這麼一個泥土堆第一天就乾掉了他數百個士卒?他很是懷疑這鬆鬆垮垮隨便就能踩著走上去的泥土堆是不是故意挖得這麼鬆垮的,不知道有多少士卒在仰攻的時候因為腳下一鬆,整個人一滑失去了平衡,被敵人趁機殺了。這個該死的泥土堆到底是怎麼回事?
衛瓘苦笑,他回想當日的驚訝,隻覺當日的自己真是太幼稚了,他足足失去了一千六百個士卒才攻下了這一道該死的泥土堆!對,僅僅是一道泥土堆!就在這泥土堆後三十丈的地方還有第二道泥土堆,會不會還有第三道,第四道,第一百道泥土堆?衛瓘看看這陣地與洪洞縣縣城的距離,頭暈眼花,可能真的有一百道泥土堆!衛瓘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城牆的重點不是堅固,而是高和多。
不得不說衛瓘手下的將領們還是有幾把刷子的,第一道泥土堆的損失慘重是因為將領們第一次遇到如此簡單的防禦工事,完全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個破綻百出的泥土堆,但麵對第二道泥土堆就熟練多了。弓箭手在後方攢射,壓製對方的長矛士卒,己方的盾牌兵慢悠悠地上前挖泥土。對,不是衝鋒,而是挖泥土,鬆鬆的泥土堆全部挖塌了是做不到的,泥土堆就算儘數塌了,也能殘留七八尺高,但那個高度就在可接受範圍之內了,至少沒有了心裡壓迫。
但這個完美的計劃在執行的時候出了巨大的紕漏,千辛萬苦打破第一道泥土堆的士卒們看到第二道泥土堆,以及聯想到還有無數道泥土堆的時候,士氣陡然就崩潰了,進攻的人開始敷衍了事,稍微打一下就退了回來,稍有袍澤戰死就全隊崩潰。不論將領們怎麼催促都無法激勵士卒們進攻,哪怕是盾牌兵挖塌了兩丈高的泥土堆,哪怕隻剩下了七八尺高的泥土堆,士卒們依然缺乏進攻的勇氣。
衛瓘看著留在那泥土堆上的屍體,總共也就三五具而已,其中有一具還是逃跑的時候動作不夠利落,被防守方從背後刺了一矛。
僅僅從死亡的士卒和士卒的潰退時間看,衛瓘反倒覺得這種比例很是正常,攻城的士卒又不是機器人,死了幾個人就撤退才是最正常的情況,一次戰死幾百人才不怎麼常見。
衛瓘想到第一道泥土堆損失的一千六百個士卒,有些明白這些士卒是死在了對泥土堆的鄙夷上,容易攀爬的泥土堆給了進攻方一個幻覺,隻要努力跑幾步就能衝上泥土堆的頂部打破敵人的防守,進攻的士卒就是在這美麗的肥皂泡前不知不覺的戰死了。
衛瓘看著眼前的泥土堆,這是第四道泥土堆,每次泥土堆的傾斜度和高度被進攻方踩踏到了一定的程度,防守方就會在擊敗了進攻方之後拋棄泥土堆,回撤到下一道泥土堆。
衛瓘長長地歎氣:“那個守將叫什麼名字?”
一個將領道:“白絮,以前是襄陽的縣令。”這些消息他們在進攻前就打聽了。
衛瓘冷笑道:“白絮啊,老夫記起來了。”白絮是胡問靜從草莽中提拔起來的人手,有大縉朝吏部正兒八經的任命文書的女官。
衛瓘心中有些憤怒,真是狗屎啊,沒想到一個小地主的女兒竟然有些軍事才能。
衛瓘出現在這裡並不是偶然,他得知劉淵聯係了關中的胡人作亂後就開始做準備。糧草,軍隊的調動,武器的配給,他儘數暗暗地進行著。衛瓘太了解胡問靜了,胡問靜一定會傻乎乎地去關中的,那麼洛陽還有什麼大將防守?中央軍的將領?中央軍的將領都是隻會執行不會用腦的低級庸將而已。
衛瓘精確地得到了胡問靜入關中的時間,立刻發起了對平陽郡的進攻,大軍順利南下取了太嶽山山腳的霍縣。衛瓘對白絮的防備的鬆弛真是鄙夷到了極點,若是利用太嶽山的地形守住了霍縣,他怎麼可以能進入平陽郡?如今他可以直逼平陽郡治所平陽城,隻要拿下了平陽城,他就能直取弘農郡,然後到達潼關,將胡問靜堵死在關中,而後揮師取洛陽,天下誰能阻擋?
可是如今他明白為什麼白絮沒有防守有太嶽山依托的霍縣了,霍縣的位置太靠近並州了,並州的士卒隨時可以撤退,補給也方便,如今白絮死守洪洞縣,她倒是方便補給了,而衛瓘的並州軍卻要麵對漫長的補給線以及糧車通行艱難的複雜山路。他嘴角有些發苦,體會到了當年鐘會攻打劍閣的痛苦。
衛瓘冷冷地看著遠處的泥土堆,仿佛看到了白絮。這個女子真是有氣魄啊,竟然想在平陽城與他決戰。
一個將領匆匆跑了過來,低聲道:“衛公,有劉淵的消息了。劉淵在金鎖關被胡問靜擊敗,數萬大軍全軍覆沒。”
衛瓘愕然:“劉淵竟然如此廢物?”那個將領也不敢置信,並州地界之內劉淵的名頭可是響當當的,無數人認為劉淵若不是匈奴人而是漢人,以劉淵的才華早已成了朝廷重臣,沒想到這個萬眾矚目的明星竟然會在胡問靜的手中全軍覆沒。
衛瓘仔細地看了軍報,捋須微笑:“劉淵啊劉淵,你真是小覷了天下英雄。”自古以來攻打關中有幾人是敢從金鎖關下手的?金鎖關的險峻根本讓進攻方絕望好不好!
衛瓘笑了幾聲,心中飛快地轉念,道:“飛鴿傳書通知衛密,可以進行第二步了。”
那將領道:“是。”
衛瓘繼續看著泥土堆,心裡卻開始想著那些潰退下來的胡人士卒。若是劉淵輸了,這些與劉淵不是一個部落的匈奴士卒會不會感到傷心呢?會不會對他更忠心呢?衛瓘微笑著,他很想知道結果啊。
……
晉陽城中。
衛密和劉裕對坐,衛密拱手道:“請。”劉裕微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儘。
衛密笑道:“劉和已經深入關中許久,不知道可曾建立功業?”
劉裕搖頭:“大哥去後就沒有了消息,但料想此刻正在關中激戰。”他笑了:“關中胡人受司馬駿司馬暢父子的壓迫久矣,郝度元、齊萬年已經相約起事,雍州秦州益州涼州都有人呼應,數十萬氐人羌人高舉義旗,這司馬暢縱然有七萬中央軍在手也絕不是氐人羌人的對手。”
衛密道:“是啊,又有劉公帶領數萬大軍從金鎖關進入關中,這關中此刻隻怕已經是劉公的天下了。”
劉裕大笑:“希望如此。”
衛密替劉裕滿上了酒水,道:“隻是劉公若是成勢,不知道會不會記著劉聰……”
劉裕笑著搖頭:“衛兄多慮了,劉聰雖然是我四哥,但是此人驕橫跋扈,野心勃勃,不僅僅對我大哥懷有異心,對我父親也有取而代之之心,如此孽子死了,我父親高興還來不及呢。”他笑著道:“何況這劉聰之死是我大哥的意思,我大哥將會繼承我父親的單於之位,衛兄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衛密微笑著點頭:“是啊,你父親劉淵,你大哥劉和,劉四哥劉聰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比我這樣的紈絝強多了。”他微笑著,指著房間的一角,道:“劉聰就是在這裡被砍殺的,地上的血跡擦得不是那麼乾淨,你若是細看,應該可以看到劉聰的鮮血。”
劉裕放下了酒杯,臉色鐵青,慢慢地問道:“衛兄此言是何意?”
衛密微笑著,手中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中幾十個甲士跑進了房間,刀劍並舉,惡狠狠地盯著劉裕。
劉裕倉皇地後退,酒水灑在了衣衫之上,驚慌地道:“衛兄!衛兄!你想乾什麼?”
衛密緩緩地站起來,憐憫地看著劉裕,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這群匈奴人心中總是想著殺光漢人,建立匈奴人的國家,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他冷冷地看著劉裕,繼續道:“或者,你們以為我們會任由你們在背後搗鬼,殺了我衛家父子,奪取並州?真是天真。”
衛密冷冷地笑著:“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你們有野心也是應該的,但這並州已經是我衛家的了,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今日衛某先砍下了你的腦袋,再殺光了匈奴左部忠於你們父子的胡人,這並州就是我衛家的並州了。”
劉裕驚慌地後退,顫抖著指著衛密:“你!你!你!”
衛密冷笑著:“臨死前再告訴你一件事,你的大哥劉和已經被胡問靜殺了,你的父親劉淵全軍覆沒,不過他倒是還活著,在延安苟延殘喘。”
“現在,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衛密揮手,幾個士卒亂刀砍下,劉裕立刻被砍成了肉醬。
衛密微笑著:“蠢貨!”
……
晉陽城外的胡人聚集地中,有人倉皇地尖叫:“不好了!衛瓘父子殺了劉淵的兒子劉裕,要殺光了我們所有匈奴人!”
無數匈奴人臉色大變,衛瓘就這麼狠毒?想到衛瓘已經殺了劉淵的四兒子劉聰,今日又殺了劉淵的五兒子劉裕,想要殺光匈奴人的目的幾乎不容懷疑,無數匈奴人驚恐大叫:“怎麼辦?怎麼辦?”
混亂之中,有人厲聲道:“劉淵是我的好兄弟,是頂天立地的人才,對我大縉忠心耿耿!衛瓘父子倒行逆施殺害忠良,天理不容!”
一群匈奴人轉頭望去,認得是劉淵的好友太原王氏的王渾,隻見王渾渾身顫抖,熱淚長流,卻又手按長劍,神情慷慨。
王渾厲聲道:“今日不殺了衛瓘父子,匈奴人將要滅亡了!”
無數匈奴人顫抖著看著王渾,用力點頭,有了大名鼎鼎的太原王家的王渾在,他們就有了主心骨。
王渾用力揮手:“我王渾願意散儘家財,帶領大家殺了衛瓘父子,保住匈奴人的血脈!”無數匈奴人用力點頭,感激地看著王渾。
幾十個王家的仆役趕著馬車到來,扯開布簾,裡麵滿滿的刀劍長矛。
王渾舉起長劍,厲聲道:“是匈奴好兒郎的,跟隨老夫殺入了刺史府,殺了衛瓘父子!”
無數匈奴人大聲呼喊:“殺入刺史府!殺了衛瓘父子!”馬車上的刀劍被哄搶一空,有不少匈奴人沒拿到刀劍,隨手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裡,被漢人欺壓的憤怒此刻因為劉裕被殺儘數爆發出來,說什麼都要乾掉了衛瓘父子。
半個時辰之後,無數匈奴人圍攻並州刺史府邸,衛密的手下措手不及,很快被斬殺殆儘。
房屋前到處都是屍體,唯有衛密驚恐地站在屍體堆中,驚慌地盯著四周的匈奴人,厲聲道:“為什麼要造反作亂?我父親待你們不薄,給你們吃穿,助你們過冬,你們就如此恩將仇報嗎?”
一群匈奴人惡狠狠地看著衛密,厲聲道:“你現在還要欺騙我們!你要殺儘我們匈奴人,以為我們不知道嗎?”衛密愕然道:“你們胡說什麼?你們受了奸人的挑撥了!”
一群匈奴人微微猶豫,衛瓘對他們還算不錯,比夏侯駿等人好多了,至少沒有抓他們做奴隸賣了。有匈奴人卻指著衛密道:“大家不要上當,他們殺了劉聰,殺了劉裕!這是要殺儘我們匈奴人的英雄啊!”
無數匈奴人立刻大怒,惡狠狠地看著衛密,厲聲怒吼:“殺了他!”幾十人亂刀砍下,衛密瞬間被砍成了肉醬,如同不久前被殺的劉裕一樣倒在了血泊之中。
匈奴人大聲地歡呼,仿佛幾十年來的壓迫儘數受到了發泄。
刺史府外,王渾聽著歡呼聲,淡淡地笑了,轉身問王濟:“可殺了衛恒?”王濟點頭:“已經殺了。”衛恒娶了王渾的女兒,對太原王家毫無防備,就在家中被砍死了。
王渾微笑著,衛瓘以為王家是他的姻親,隻要衛家發達了,王家就會攀附衛家。可是王渾不這麼想,太原王家也是豪門大閥,人才輩出,無數人在朝廷為官為將,太原晉陽更是王家的根基,憑什麼要成為衛瓘的附庸?若是並州能夠奪取天下,那麼這奪取天下的雄主也該是太原王家,哪裡輪到衛家?
王渾不屑地道:“衛瓘老匹夫,你以為老夫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老夫的嗎?今日老夫讓你知道什麼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王濟問道:“父親,是不是由我率一軍斷了衛瓘的退路?隻要守住了介休縣,一粒米都到不了衛瓘的軍中。”
王渾搖頭:“且不要心急,若是此刻切斷了衛瓘的糧道,衛瓘立刻崩潰,反而便宜了胡問靜,我等不妨等衛瓘與白絮兩敗俱傷,這才一舉殺入洪洞縣。”
王渾微笑著,其實不用他費力的,劉淵自然會回來替兒子報仇。他傲然看著王濟,道:“記住了沒有?這才是借刀殺人。”衛密殺劉裕也好,劉淵殺衛瓘也好,這都與太原王家無關。
王濟用力點頭:“是,父親的計劃天衣無縫。”心中卻有些困惑,劉淵真的會以為劉裕之死與太原王家無關?他怎麼想都覺得這個計謀有些一廂情願,但是好像根據從小學習的計謀的規則又確實好像沒錯。
到底哪裡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