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某個城池中, 一個衣衫華麗的老者扔下了手中的書信,輕笑出聲:“十二月二十三日,石勒以鄴城豪門大閥為內應, 取鄴城, 鄴城三四十萬百姓儘屠,勾結石勒之門閥亦不曾幸免,石勒以百姓為兩腳羊,烹而食之。”
畢恭畢敬地坐在大堂內的眾人聽出了那老者笑聲中的鄙夷和嘲笑, 心中原本的震驚和惶恐立刻淡了,飛快地轉念思索。在鄴城三四十萬人被胡人吃光了,投靠胡人的鄴城和洛陽的高門大閥儘數被胡人吃了的情況之下, 那老者還能笑得出來, 這其中一定有他們沒有想到的關鍵。
那老者看著麵前的族人, 隨口點名:“良弼,你是怎麼看的?”那被點到名的年輕男子挺直了身體,恭恭敬敬地道:“閥主,良弼無能, 被胡人的殘忍嚇得心神恍惚,腦海中一片空白。”
其餘族人一點都不覺得他的言語空洞,大家都知道這閥主提問是帶著考驗門閥子弟的念頭的, 表現好的自然會加分, 表現不好就會被扣分, 影響在門閥中的未來, 應該好好回答,但是鄴城的豪門大閥的遭遇嚇得他們的魂都沒了,胡人如此喪心病狂,他們除了恐懼之外還能有什麼感想?
那閥主笑了, 看著一群同樣臉色慘白驚慌失措的門閥子弟,悠悠地問道:“鄴城的門閥投靠胡人,這事情可能嗎?”
一群門閥子弟一齊點頭,絕對可能!胡人在冀州肆虐,眼看有席卷整個冀州之勢,其實坐在大堂內的好些人心中都存了投靠胡人的心思,這天下是司馬家還是胡人的不關他們的事情,他們隻要保住自己家族門閥的榮華富貴就是儘了最大的力量了,誰當皇帝他們都能繼續醉生夢死。
那閥主道:“胡人殺了投靠他們的門閥子弟,這事情合理嗎?”
一群門閥子弟一齊搖頭,不合理!胡人想要占領天下也好,想要奪取財富也好,好好的利用投靠他們的人才是最簡單的辦法,就算是個攔路的山賊都不會殺了投靠他們的人,胡人怎麼會如此沒有腦子?
那閥主笑了:“是啊,這不合理。若是換做了老夫,有一群頂級豪門大閥投靠老夫,老夫立刻宣揚天下,指不定有很多城池望風而降了。”一群門閥子弟點頭,頂級豪門大閥都投靠了胡人,其餘小門閥肯定會模仿豪門大閥的。
那閥主鄙夷地笑著:“一會兒胡人屠戮陳倉,一會兒胡人屠戮關中,一會兒胡人在鄴城吃人,真是奇怪啊,以前都沒有這些消息,怎麼眼看要過年了,這妖魔鬼怪就都冒出來了?”
一群門閥子弟用力點頭,最近各種消息實在是太可怕了,過年的心都沒了。
那閥主看著一群門閥子弟,道:“巨鹿也被胡人破了,巨鹿可有屠城,可有吃光全城的人?”
一群門閥子弟用力搖頭。巨鹿其實有數千青壯男子被殺的,但是這個數量與幾十萬鄴城百姓的數量相比,實在是不算什麼。
那閥主眼神中閃出一道精光。
“真相藏在迷霧之中,排除一切不合理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他的嘴角帶著鄙夷的笑容,道:“陳倉、關中、鄴城的慘劇都是假的,胡人既不曾屠城也不曾吃人。鄴城有三四十萬百姓,足以成為王霸之基,胡人為什麼要殺光了鄴城百姓,更何況是吃了鄴城百姓?胡人隻有數萬,鄴城的百姓十倍於胡人,就傻乎乎地站著任由胡人殺戮嗎?”
一群門閥子弟用力點頭,太對了!
那閥主嚴肅地道:“這鄴城的三四十萬百姓被胡人吃了,投靠胡人的鄴城豪門大閥被胡人吃了,一定是胡問靜造謠。”
那“良弼”大聲地道:“我明白了!胡人勢大,冀州隻怕要落入胡人手中,冀州若是陷落,幽州在冀州並州的包圍之下,定然也會陷落,胡人得並州幽州冀州三州,足以與胡問靜抗衡,胡問靜決不允許出現此等情況。所以胡問靜故意散播謠言,目的就是讓我冀州幽州百姓與胡人血戰到底,不論是我冀州幽州百姓勝利,還是胡人勝利,左右都是削弱了實力。”
良弼眼睛中閃著光,已經想通了所有的細節:“鄴城的豪門大閥投靠了胡人,天下門閥又會怎麼想?鄴城的頂級門閥可以投降,其餘門閥自然也可以。若是各個門閥真相投降胡人,這兗州青州徐州隻怕同樣要陷落在胡人手中,胡問靜又如何與胡人敵對?”
其餘門閥子弟緩緩點頭,胡問靜排斥門閥力量,天下豪門大閥誰敢投靠胡問靜?鄴城原本是胡問靜的地盤,這鄴城的豪門大閥投靠胡人背叛胡問靜的消息透露了太多豪門大閥在胡問靜的地盤無法生存的信息。
那閥主點頭,這些子弟總算沒有蠢到家。他慢慢地道:“胡問靜不過是個低賤之人,毫無道德節操,信口雌黃造謠生事殘酷暴虐是她的本性,她又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的?我們豈知這鄴城的慘劇不是胡問靜自己做的?”
一群門閥子弟點頭,鄴城的豪門大閥和普通百姓怎麼會看得起低賤的胡問靜,胡問靜發飆殺人然後栽贓嫁禍的概率非常得大。
有門閥子弟半信半疑,胡人沒有理由屠城吃人,胡問靜又有什麼理由屠戮鄴城了?他不敢正麵駁斥閥主的言語,隻能低聲道:“司州的那些城池隻怕都是信的……”聽說一些城池如今日夜不歇的在囤積物資準備作戰,那些城池之中也有門閥子弟,也有官吏,他們難道看不穿鄴城的破綻嗎?
那閥主冷冷地道:“看穿了又怎麼樣?小命都在胡問靜的控製之下,看穿了難道就能反抗胡問靜了?”
一群門閥子弟悲憤地點頭,胡問靜的集體農莊製徹底把門閥子弟從高高在上打落到了塵土之中,與那些低賤的百姓一起麵朝黃土背朝天,這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更甚。
一個門閥子弟咬牙道:“是,那些看穿了的門閥子弟又能怎麼樣?有誌氣的人早已不堪受辱而自儘了,那些軟骨頭恨不得舔胡問靜的腳,怎麼敢揭穿胡問靜的陰謀?”其餘門閥子弟長歎,這個說法太過奢求了,捫心自問,若是他們被胡問靜抓住了發配到了農莊之中,又有幾人會自儘?何況這潛伏下來等待時機東山再起是宅鬥宮鬥的基本素質,怎麼可以輕言放棄?但一個乃至一群看穿了胡問靜的虛假宣傳的門閥子弟又能怎麼樣?集體農莊之下想要睡個懶覺都是奢望,吃低賤的豬肉都要等十天,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在集體農莊的控製之下,就算諸葛亮複生也隻能無奈地假裝沒有看穿了。
那閥主淡淡地道:“胡人在冀州肆虐,我們隻管躲入塢堡保全自身,做好兩手準備,若是有絕世之才打敗胡人,我等就出塢堡響應他反擊胡人,若是絕世之才避世不出,我等就老實投靠胡人。聯姻也好,入仕也好,為了門閥的延續沒有什麼不可以做的。”
一群門閥子弟理所當然地點頭,大漢老劉家的子孫在曹魏當大官,曹魏的鐵哥們夏侯家的子孫在司馬家當大官,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利益之爭,今天可以是死敵,明天就可以是最好的朋友,哪有什麼永恒的敵人。
一個門閥子弟長歎:“可惜,大才不出,嗚呼奈何?”
其餘人都知道那門閥子弟說的是誰,知道隻要那人肯出山就一定會可以掃平胡人,秒殺胡問靜,一統天下,但紛紛搖頭:“難!難!難!”那人是出了名的清高,不願意被塵世玷(汙),又如何肯出山呢。
……
冀州的另一個城市之中,幾個老者坐在一起微微皺眉,鄴城是不是被胡人屠殺和吃光了漢人還有疑點,但是鄴城被胡人攻破肯定是真的。
一個白發老者冷笑著:“還以為胡問靜多麼厲害,不過如此。”大縉朝第一次猛將的地盤被胡人占了,竟然隻能靠造謠生事找回場子,真是丟人到了極點。
另一個藍衣老者微笑著,他對胡問靜沒有這麼大的仇怨,此刻關注的重心不在胡問靜丟失了偌大的城池,而是在胡人的勢力越來越大,他們如何自保。他道:“僅僅靠塢堡是不夠的。”
其餘幾個老者也點頭,塢堡看似嚴密結實,其實也就隻能防備山賊,區區容納幾百人上千人的塢堡就能攔住一支軍隊了?容納數萬人數十萬人的城池都能夠被攻陷,小小的塢堡放在大軍麵前就是狗屎。
一個黃衣老者道:“終究還是打敗了胡人更好。”投靠胡人肯定要讓出利益,胡人總不會憑白接受投降,若是送一些銀錢能夠打發也就罷了,隻怕胡人是會獅子大開口,要人手要糧食的,這可是門閥的根基,絕對不允許外人觸碰的。
其餘老者麵色凝重,從利益上看確實是打敗胡人才是最優解,但也不能打敗得太早,要讓胡人將一些小門閥和賤民都殺了,空處無數良田之後才打敗了胡人。
那藍衣老者道:“胡人銳不可當,打敗胡人需要有良將,汝等可有人選?”
幾個老者微笑著,胡人銳不可當?這個詞語騙鬼去吧!大縉朝的北方諸地中幽州倒是有些兵馬,冀州各地衙役都沒幾個,大門閥又忙於參與司馬越和琅琊王氏的鬥爭,誰有空理會石勒等胡人?這銳不可當無非是縉人毫無抵抗而已,真要與石勒會戰,石勒算老幾?各個門閥之中隨意找出一個大才就能打敗了石勒。隻是,石勒容易對付,胡人容易剿滅,胡問靜呢?眼看胡問靜一路瘋狂地擴張地盤,數次打得司馬家和琅琊王氏以及門閥聯軍幾十萬大軍飛灰湮滅,這胡問靜實在不是普通人可以對付的。這“良將”必須有打敗胡問靜的絕對把握。
幾個老者互相看了一眼,笑了:“當世可打敗胡人,打敗胡問靜,還我門閥朗朗乾坤的隻有一個人。”
那藍衣老者也笑了,是啊,隻有一個人。
……
冀州的某個山林中,十幾個衣衫華麗之人看著眼前依山而建的庭院,一個男子長歎一聲:“淵源在此建屋,隻怕是很難請動他了。”
同行的幾人都長長地歎息,“淵源”是大名鼎鼎的大縉朝清談第一人殷浩的字,殷浩才華蓋世無雙,清談、辯論天下無敵,尤其是“才性”之間門的辯證關係更是殷浩的絕對領域,隻要有人敢在“才性”的領域與殷浩辯論,一定會體會到什麼是泰山壓頂。
另一個男子搖頭道:“天下大亂,必須請淵源出山。”其餘人鄭重地點頭,殷浩是大縉不世出的大才,這世上殷浩可以力挽狂瀾拯救世界,無論如何必須說動了殷浩出山。
十幾人整理衣衫,拂淨塵土,一個男子這才恭恭敬敬地上前敲門:“淵源可在家?”其餘人立刻瞪他,“可在家”三字太過軟弱,殷浩很有可能裝睡不應答的。
庭院之中有童子聞聲走了出來,道:“老爺在家,請教諸位是?”
一個男子推開那童子,大步進了庭院,又進了屋子,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穿著麻衣,靠在窗前看書,厲聲道:“淵源,你就坐看天下大變,牝雞司晨,胡人作亂嗎?”追在那男子身後的眾人阻攔不及,隻能抱歉地看著殷浩,唯恐殷浩生氣震怒。
殷浩放下書籍,笑道:“原來是王濛啊。”他笑道:“你倒有空來草堂小酌。”
王濛盯著殷浩,對殷浩的笑容完全無法繼續嗬斥,隻能放緩了語氣道:“淵源,天下紛亂,你就出山吧!”另一個拜訪的男子急忙跟著道:“淵源,我等已經召集了數萬大軍,隻要淵源出山,立刻就能帶領數萬大軍橫掃冀州胡人,斬殺小兒胡問靜。”
殷浩搖頭笑道:“我自在深山之中讀書為樂,何必牽扯塵世的汙濁。”
王濛與眾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心地道:“淵源,隻要你肯出山,當授建武將軍,冀州刺史。”他小心翼翼是有原因的,他含含糊糊地說的一連串官職其實都缺乏朝廷的認可,天下大亂,掌管冀州的官員有的死在了洛陽,有的死在了胡人刀下,有的去清河投靠司馬越了,哪有官員站出來合法的給殷浩官職?他口中的官職其實是來自司馬家的一個王侯的承諾,但那個司馬家的王侯屬於旁支的旁支,若不是冀州無主,私自任命不合理不合法,不得不尋個有司馬家血統的人撐場麵,這個名字都沒幾個人記得的司馬家的旁支的旁支算老幾。所以,這個授官很是有些水分。
殷浩笑道:“王兄知我,何以拿官職羞辱我?”一群人啞然,殷浩雖然才華蓋世,天下第一,但是卻一直堅持官員是腐臭之物,他絕不會去當官。
王濛尷尬地看著殷浩,又一次勸道:“淵源,天下紛亂,需要淵源力挽狂瀾!”
殷浩笑著搖頭:“我隻愛這山野清風,花間門朝露,采菊東籬,何以去塵世間門沾染腐臭和汙濁?塵世是我不能呼吸,哪有這山野之間門的好?”
一群人看著殷浩死活不肯出山,悲傷無比。王濛悲憤道:“如蒼生何?”【注1】
眾人步履蹣跚,互相攙扶著走下了山,隻覺眼前這如畫江山被胡問靜和胡人染指,眼看就要明珠蒙塵,如管仲諸葛亮之類的大才殷浩卻偏偏潔身自好不願意出山,簡直是人世間門的悲劇。好幾個人悲憤地呼喊著:“如蒼生何?”
王濛淚流滿麵:“這就是高潔的殷浩啊,塵世的功名利祿都是糞土。”他又是崇拜佩服又是不甘心,對真正的隱士高人而言自然是“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胡人得天下也好,高門大閥的隕落也好,女子得天下也好,統統都不放在眼中。天下的所有百姓不分男女不分胡人漢人不分門閥平民,在殷浩的眼中想必都如同稻草紮的芻狗一樣平等,毫無高低貴賤之分,所以殷浩完全不在意胡人或者胡問靜得了天下。
王濛羞愧無比,他何時才能到到達“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境界?他是個低俗的人,眼中終究是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走吧。”王濛嘶啞著嗓子道。
其餘眾人無奈地上了馬車,早知道能夠說服殷浩的可能隻有百分之一,失敗了也不足為奇。
遠處,忽然有數騎疾奔而至,見了王濛等了遠遠地就叫道:“公子,有緊急軍情!”
眾人一怔,急忙下了馬車。
那數騎神情鄭重:“十二月二十三日,石勒以鄴城豪門大閥為內應,取鄴城……”
王濛聽了“取鄴城”三字就想冷笑,“取”字清楚地寫清楚了胡人戰鬥力的貧弱以及若沒有內應打不下鄴城的事實。
“……鄴城三四十萬百姓儘屠,勾結石勒之門閥亦不曾幸免,石勒以百姓為兩腳羊,烹而食之。”
王濛厲聲大叫:“什麼!”卻沒有聽清自己的聲音,隻覺四周都是人在厲聲喝問。
那數騎眼神淒苦:“軍報就是如此……”
一群人呆住了,胡人瘋了!
王濛陡然興奮無比,拚命地向殷浩的庭院衝去,遠遠地就大叫:“淵源!淵源!你快出來!出大事了!胡人喪儘天良,天理難容!”
其餘人恍然大悟,眼睛放光,若是能夠借此噩耗勸動殷浩出山,這鄴城三四十萬百姓也算沒有白白犧牲。
殷浩的庭院中果然傳出了殷浩震怒的聲音:“胡人何以欺人太甚!”
一群說客大喜過望,終於請動了絕世大才殷浩。有人淚流滿麵:“這天下終於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