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 信都。
冀州最大的門閥的重要人物幾乎都到了,偌大的花園之中處處可以看到衣衫華麗的貴公子貴女溫文爾雅地談笑著。
有貴公子看著一個貴女,低聲道:“沒想到在這裡可以看到林家妹妹。”那林貴女溫和地笑,兩隻大大的眼睛中的笑意幾乎可以讓人融化。
那貴公子心神蕩漾, 又低聲道:“林家妹妹, 我最近寫了一首小詩, 正好請你品鑒。”
林貴女淺笑著:“若是能夠看到……”
忽然花園中起了騷動, 有人快步從兩人的身邊經過, 低聲道:“殷大師來了!”
林貴女的眼神陡然變了, 一股喜悅至極的神情透了出來, 驚喜地道:“大師來了?大師來了!”看也不看那貴公子,快步跟隨著人群迎接殷浩。
那貴公子呆呆地看著林貴女, 隻覺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感覺。在她的眼中, 他算什麼?
遠處,殷浩在一群門閥閥主的陪伴下進了花園,微笑著對眾人揮手示意,臉上帶著一絲慚愧:“殷某終於沒能脫離這世俗凡事,染了一聲惡臭, 倒是讓諸位見笑了。”
眾人都知道殷浩在說什麼, 今日殷浩正式被司馬家的王侯任命為驃騎將軍, 這對一直不願意為官, 認為官場就是爛泥塘,每一個人都染著惡臭的殷浩而言自然是有些難堪。
有人責怪道:“殷大師何以如此自責?天下誰人不知殷大師心性高潔,隻愛縱情山水, 不在意功名利祿,今日為了天下人而不得不跳入滾滾紅塵之中,此中情義乃是為國為民的極致了, 天下人無不敬仰。”
一群人誠心地點頭,殷大師愛青山綠水超過愛富貴榮華,若不是有此品德怎麼能成為天下第一人?
一群貴女看著殷大師的眼睛放光,隻覺殷大師風度翩翩,不愧是天下第一人,若是能夠得此郎君,一生又有何憾?林貴女擠在女子之中同樣雙眼放光小鹿亂撞,全然不知道那寫詩的貴公子看著她那歡喜到了極點的容顏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
殷浩與一眾年輕人隨意聊了幾句,在數百門閥閥主與核心人物的陪伴下進了一間門大堂坐下。
豪宅的主人舉起酒杯:“殷大師願意匡扶天下,天下之幸矣。這杯酒不能敬殷大師,必須敬天地,若不是天地令殷大師出山,我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一群賓客大笑,紛紛道:“是,這第一杯酒必須敬天地!”
“飲勝!”
祝酒之中,賓客儘歡。
數輪酒後,大堂內氣氛熱烈,縱然是大堂之中精彩的舞蹈也無法掩蓋酒宴之中的喜氣洋洋。如今胡人退去,胡問靜司馬越等人停戰,各自折騰集體農莊或者減租減息,天下終於恢複了太平,豈能不歡喜?
有人笑著:“那些胡人知道殷大師出馬,早早地就退了,真是機靈人啊。”有人大聲地附和,隻覺胡人退卻的原因一定就是殷大師出山,不然哪有這般巧的,殷大師一出山胡人就跑了,這殷大師天下第一的名聲縱然是胡人也心生畏懼。
殷浩微笑,他其實也這麼想。胡人凶悍,席卷冀州,殺入司州,漢人不能敵,可見胡人悍不畏死,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這刀劍是絕對殺不絕胡人的,胡問靜的反擊絕對不能讓胡人產生畏懼,何況胡問靜距離信都遠著呢,怎麼可能令信都附近的胡人撤退?信都附近的胡人撤退的唯一可能就是他殷浩來了。
但殷浩不能如此不謙虛,他笑著道:“隻要心中有浩然正氣,胡人終究會感到懼怕的。”
一群賓客大聲地讚揚,隻覺這以德服人才是人間門正道。
忽然,一張案幾後的客人放聲大哭,哭聲悲涼淒苦。周圍無數賓客望了過去,心中道,來了!
這種宴會一定會有人痛哭出聲的,這幾乎是慣例,沒有一個人為了死亡的百姓痛哭怎麼顯示赴宴賓客的仁慈善良,以及這次宴會不是吃吃喝喝,而是有決定人間門重要事項呢?
數百豪門大閥的閥主與核心人員鎮定又期盼地看著那大哭的賓客,請開始你的表演!
那大哭的賓客用力捶胸:“為什麼洛陽沒有殷浩大師?為什麼長安沒有殷浩大師?天地為何如此狠心,直到此刻才讓殷浩大師出山拯救世人?我華夏浩瀚文明幾乎要被胡問靜殺絕了,天地才終於想起要讓殷大師出山了。”那賓客猛然站了起來,指著天空大罵:“天地有心焉?天地有眼焉?為何逆賊胡問靜沒有被天地懲罰!”
周圍好些賓客熱淚盈眶,以袖掩麵,差評!就這麼吼幾聲罵幾句也叫為國為民悲傷世人?起碼要打散了頭發,以頭搶地額頭見血啊,若是實在怕疼,好歹一腳踢翻了案幾啊,就這麼斯斯文文地吼叫算P個演技。
宴會之中立刻有數人同樣放聲嚎哭,隻會指著天空大罵的演技簡直汙了眾人的眼睛,必須有更傑出的演技,不然傳出去都是笑話。
一個紫衣老者伸手抹掉了案幾上的飯菜,一個個精致的菜盤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無聲地哭泣著,濁淚縱橫,緩緩地道:“老夫是弘農楊氏,吾家在洛陽慘案之後十不存一,三百年的楊氏門閥僅剩下了不到二十人。老夫與胡問靜不同戴天。”那楊氏老者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絲毫沒有因為聲音哽咽而模糊不清,臉上的淚水更是沒有停頓過,即使如此,那楊氏老者依然威武的坐著,紋絲不動,一股無法言語的決絕氣勢衝天而起。
數百賓客暗暗點頭,老戲骨就是老戲骨,知道什麼時候要收斂,什麼時候要爆發,很是懂得控製情緒。就這無聲的憤怒爆發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了那隻會指著天空怒罵的傻逼。順便認真打量那個楊氏老者,你明明是楊氏的旁支中的旁支,一直就在冀州,以為我們不知道嗎?
一個白衣男子舉起酒杯一飲而儘,酒水順著嘴角流淌在了衣衫之上,他卻渾若未覺,隻是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中的酒杯,低聲道:“我家原本有三百七十六人,其中男丁一百五十二人,在朝中為官者九十六人。有的曾與杜預一起注解縉律,有的曾跟隨趙儼官吏扶風,有的曾與陛下出征四方,有的曾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有的曾教化萬民。然後,他們有的被亂刀砍死了,有的成了京觀,有的在集體農莊之中忍受折磨。”那白衣男子盯著手中的酒杯,眼神之中沒有一絲的恨,也沒有一絲的痛,唯有對世界不公平的絕望。“我以前喜歡穿紅衣服的,現在我隻穿白衣服,什麼時候胡問靜的鮮血染紅了白衣服,我什麼時候才能穿上我最喜歡的紅衣服。”
周圍無數人掩麵痛哭:“好一個孝子!”這才叫演技!不需要動作,不需要激昂的聲音,隻要靠眼神和台詞就秒殺了流浪小鮮肉,隻是你家什麼時候有這麼多人了?你爹就在這裡坐著,要不要問問?
一聲輕輕地笑聲從一角傳了過來。一個青衣男子緩緩地站起來,從懷裡取出半截金釵,輕輕地撫摸著,如同撫摸著情人的皮膚。他歡喜地笑著:“清文,我的清文,殷大師終於出山了,我一定會殺了胡問靜,帶著你回到荊州的。看啊,我家所有人都在等著我呢,還有你家,我看到你爹爹和你奶奶了,他們一定很高興我帶著你回到荊州看他們的。”
周圍無數人繼續掩麵痛哭,這個劇情就惡心了,情聖的設定應該用在後花園之中,那裡女眷多,年輕貌美且喜歡死了愛人癡情不改的情聖的女孩子超級多,跑到這裡惡心人就不怎麼好了。眾人掩麵哭泣:“好一個癡情種子。”王八蛋,說好了這裡都是門閥閥主與核心人物的,誰把小菜鳥帶進來的?
數百賓客中好些人不服其餘人的演技,大家都是頂尖門閥中人,血統一樣高貴,憑什麼你們出風頭而我們隻能做配角掩麵痛哭?可是從洛陽、司州、荊州等地逃出來的門閥子弟少之又少,本地冀州人與胡問靜的血仇可不怎麼深刻,繼續胡扯與洛陽荊州有關又不怎麼吸引人,如何是好?
有人忽然掀翻了案幾,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曾奶奶一百零三歲啊!依然身體倍棒,每天吃一斤羊肉,三斤韭菜,一隻雞,我從小是她養大的,我還指望我的孫子也能在曾奶奶的膝下承歡……”他用力地敲自己的頭,淒厲地叫著:“可是自從胡問靜搞了集體農莊,冀州到處都是減租減息,這是我家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田地,憑什麼要減租減息?有賤民不講理,跑到我家中大鬨,可憐我那一百零三歲的曾奶奶啊,就在賤民的吵鬨之中得了大病,就這麼去了!”
無數人同情地痛哭,你丫直接放大招,我們怎麼辦?難道要來一段“家中有屋又有田,生活樂無邊”?
眾人無奈之下唯有抱頭痛哭,這次的表演就讓給這些人了,他們做龍套好了。眾人捶胸痛哭:“該死的胡問靜喪心病狂,殺死我中原名士無數!”“胡問靜摧毀我華夏文化,其心狠毒!”“胡問靜心中無父無母無君無父,胡問靜不是人,禽獸不如!”
大堂中哭聲震天,一群仆役堅決眼觀鼻鼻觀心,宴會之中哭嚎是常有的事情,要習慣。
殷浩看著混亂的大堂,對眾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想要逼他出兵征討胡問靜嗎?胡問靜看似對冀州門閥沒有多大的影響,但是正如那哭著曾奶奶亡故的門閥中人所言,胡問靜的集體農莊掀起了冀州兗州各地的減租減息運動,哪怕與胡問靜的地盤不相鄰,不認為百姓會逃到胡問靜的地盤上去的門閥依然不得不在大勢之下開始了不情願的減租減息。這減免的每一個銅錢都是門閥的鮮血,冀州門閥中人豈能不怨恨胡問靜?殺了胡問靜符合冀州門閥的報複心,符合奪取天下權力的野心,殺胡問靜是冀州門閥的一致意見。
殷浩淡然笑著,他絲毫不畏懼胡問靜,一個沒有才學,不懂得天地至理,不懂得陰陽五行的人憑什麼與他鬥?隻要他出手立刻就能殺得胡問靜片甲不留。天下第一人收拾一個小文盲就該如此。
可是,殷浩不想這麼快收拾胡問靜。
胡問靜狂妄悖逆喪心病狂竟然敢以下犯上殺天下名士,該死!罪該萬死!車裂!五馬分屍!
但是殺了胡問靜之後,誰給殷浩做打手?
殷浩望著大堂中表演行為藝術的一群門閥中人,心中深深地鄙夷。這些人都沒有才學,也沒有品德,不然何以會怕了胡問靜?這些依靠祖宗和家族餘蔭而坐在這裡的蠢貨全部不堪用。他很想指著這群人怒吼,垃圾!不要誤會,我是說你們都是垃圾!難道對付胡問靜,對付胡人,對付司馬越,對付無數小門閥小毛賊都要他這個天下第一人親自出手?
殷浩若是能夠一個變成一百個人,他就再也不需要這些廢物了。可是,他畢竟不能變成一百個人,他需要有能乾的手下替他做事。當然,不是眼前這些垃圾,而是胡問靜。
殷浩認為自己就是秦皇漢武之類的大英雄大豪傑,但他太孤單了,身邊暫時沒有一個能用的手下。他需要更多的羽翼幫助他展翅高飛。
殷浩心中有人選,他需要一個身份高貴且頭腦聰明的人為他出謀劃策,或者說處理一些雜物,這個位置最適合司馬越了。有著皇室血統的司馬越成為他的手下更可以襯托他的光輝高大,而且司馬越的血統和名望也不會玷(汙)了他這個“主公”的名譽。
殷浩還需要一個能打的人,所謂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雖然是天下第一人,但是打打殺殺的事情難道也要他親自動手?當然需要一個打手,而這個打手最合適的人選就是胡問靜。胡問靜能打之名天下皆知,不然也不會有這麼大的一塊地盤了,若是胡問靜能夠帶著地盤投靠他,在他的指揮下四處征戰奪取天下,那麼一切就完美了。
殷浩也需要一堆的小嘍囉為他處理諸如吃飯拉屎之類的小事情,以及為他提供車馬糧草人手,這些小嘍囉主容易找了,眼前的數百門閥子弟就是最好的人選,這些人大事做不了,提供糧草人手的事情還做不了嗎?
殷浩看著哭泣的數百未來的手下,他必須拉攏這些手下,但是也不能因為這些廢物手下而犧牲了自己內定的打手。
他微笑著,輕輕地道:“滿室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胡問靜否?”
大堂內數百人一齊止住了嚎哭,驚愕地看著殷浩,不是吧?誰不知道這句“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某某否?”是曹操在行刺董卓前的著名台詞,難道殷浩打算刺殺胡問靜?有種!
殷浩冷冷地看著一群人,淡淡地道:“怎麼?諸位以為殷某會行刺胡問靜?”他深邃地笑了:“殷某不會做這些齷齪的事情。”心中卻微微地驚訝,他勸阻眾人的言語是脫口而出的,他為什麼會用這句“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難道他真的想著刺殺胡問靜?奇怪!他為什麼要刺殺胡問靜?胡問靜是他內定的得力手下!
殷浩心中奇怪,臉上不動聲色,繼續道:“胡問靜身為大縉子民卻背叛大縉自立為帝,是本朝第一大奸臣,但是……”他看著眾人,緩緩地道:“改過自新,善莫大焉。胡問靜不懂得禮義廉恥,不懂得道德法律,所以才會做下如許多的道德敗壞之事,我們為什麼不好好地引導她回到正途呢?”
一群門閥中人盯著殷浩,對殷浩的自信佩服無比,天下第一人是不是不太有腦子,竟然以為可以引導胡問靜回歸正途,沒看見企圖引導胡問靜的人墳頭的草已經有三尺了?
有人卻瞬間門懂了,失聲道:“妙!妙!妙!”崇拜地看著殷浩,深深地鞠躬行禮:“果然是天下第一人!好一個驅虎吞狼!”
其餘人瞬間門懂了,殷浩想要利用胡問靜殺胡人,殺司馬越,鏟平天下。
一群人微笑著看著殷浩,真是個調皮的孩子,竟然打著這個主意。
有人沉吟道:“殷大師的計劃雖然美妙,但是胡問靜會上當嗎?”胡問靜能夠老實的聽命令去打胡人嗎?胡問靜此人不怎麼看重道德名望,若是殷浩想要用寫一封書信勸胡問靜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隻怕胡問靜不可能會答應。
殷浩笑而不語,一群蠢貨。
有門閥中人心中靈光一閃,道:“吾有一計,可以讓胡問靜老實聽話去打胡人。”他得意地看著眾人,道:“胡問靜一直與胡人有仇怨,從關中殺到西涼,又從並州殺到了司州,胡問靜與胡人絕不可能共存,我等雖然不知道其中的緣故,但是為何不能以此為餌令胡問靜就犯?”
其餘人也懂了,司馬越的統一抵抗胡人戰線可以讓胡問靜不在攻打清河,可見胡問靜的心中殺胡人一事重要無比,定然可以假借聯合殺胡人的名義引誘胡問靜上當。
一個門閥中人道:“不錯!我等可以用結盟對抗胡人的名義讓胡問靜殺胡人。”另一個人接著道:“等胡問靜殺光了胡人,統一了天下,然後就讓胡問靜羞愧而自儘。”
殷浩與眾人一齊大笑,誰也不覺得這個念頭有問題,胡問靜沒有了利用價值之後不自儘還能做什麼?唯一的區彆是胡問靜是真心悔改之後自儘,還是“被自儘”。
殷浩沉聲道:“諸位現在知道殷某為什麼不能出兵殺了胡問靜了吧。”
眾人一齊點頭,有個好用的刀子是宅鬥宮鬥中的至高境界,不論胡問靜殺了多少胡人,殺了多少司馬家的王侯,統統都是胡問靜做的,與其他人無關。
有門閥中人恨恨地道:“殷大師仁慈,那就讓胡問靜再多活一些時日。”
有門閥中人崇拜地看著殷浩,道:“有殷大師在,我等再也不需要擔憂了。”
有門閥中人大聲地叫著:“來人,撤掉酒宴,拿紙筆來!”寫信給胡問靜的事情耽擱不得,越早讓胡問靜殺光了胡人和司馬家的王侯統一了天下就能越早讓胡問靜羞愧自儘,自己就能越早出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