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在十餘日之內, 一股風暴從冀州信都出發席卷了冀州、兗州、青州、徐州各地,所過之處立刻引起了無數的騷動。
某個城池之內,有百姓驚訝地合不攏嘴:“真的打死了門閥老爺?”是不是瓜分了田地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P民打死了門閥老爺啊!他渾身發抖, 門閥老爺是多麼尊貴的人兒啊,看一眼門閥老爺都被門閥老爺上位者的威儀嚇得渾身發抖,村裡有個老頭子去年與門閥老爺說了一句話,“滾開!”回來之後得意了好幾個月,“老爺與我說話了!”恨不得放鞭炮慶祝。如此高高在上的門閥老爺竟然被P民打死了,那個P民沒有被天打雷劈嗎?
附近的另一個百姓點頭附和,長歎出聲:“門閥老爺都是天上的星君下凡,怎麼是我們平民百姓可以打的?那動手打門閥老爺的人肯定會有報應的, 家裡一定斷子絕孫。”
另一個百姓卻追問著:“真的平分了田地,不用繳納佃租了?”他租了六畝地, 雖然如今佃租降低了不少,他隻要繳三成佃租就可以了, 可是三成佃租不是錢啊?而且地是門閥老爺家的,今年可以減租減息, 明年可以加租加息,後年可以不租給他,哪有田地是自己的來得穩當。他心裡飛快地盤算著, 六畝地啊, 他這輩子也掙不到六畝地, 若是殺了門閥老爺這六畝地就是他的了!他忍不住大聲地喊叫:“殺了門閥老爺, 平分田地!”
遠處有人大聲地附和:“殺了門閥老爺,平分田地!”
另一個城池之中,一輛馬車慢悠悠地經過長街, 街上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那輛馬車,好些人低聲道:“那是白家的馬車。”然後詭異地盯著那馬車。
有小攤子阻擋了道路,攤販急忙收拾,馬車夫厲聲喝罵:“滾開,賤人!”那攤販起初賠著笑道歉,被罵得狠了,猛然轉頭厲聲道:“你有種再罵一句!”馬車夫沒想到這個攤販敢反抗,一時沒了言語。
那攤販的氣勢陡然起來了,厲聲道:“彆以為是門閥老爺的走狗就了不起,惹惱了老子殺你就像殺一條狗!”那馬車夫反應過來,獰笑著跳下馬車,厲聲道:“賤人,找死!”
那攤販猛然衝了上去,一拳將那馬車夫打倒在地,兩人扭在一起廝打。
馬車之中的白家貴公子白山石不耐煩地走了出來,厲聲道:“來人,把這個賤人打死了。”他很是生氣,是那攤販擋住了道路,錯在那攤販,喝罵他幾句哪裡不對了?那攤販做錯了事情竟然還敢出言不敬動手打人,如此垃圾打死了就是為民除害了。
跟隨著馬車的幾個仆役大聲地應著卷起了袖子準備動手,兩邊圍觀的百姓之中有人冷冷地道:“我還以為門閥老爺都是三隻眼睛四隻手,原來不過如此。”
四周的人大聲地哄笑,古怪地盯著那白山石和仆役們。
那白山石臉色大變,眼睛中閃過一道寒芒,厲聲道:“來人,將那人找出來,打死了。”
人群的另一個角落中有人冷冷地道:“平民百姓不是人,打死了就像打死一條狗。”
四周陡然安靜了。
無數百姓冷冷地看著那白山石和仆役們。那白山石心裡發毛,厲聲道:“怎麼,想要造反嗎?”
四周依然一片寂靜。那白山石惡狠狠地看著一個個百姓,那些百姓與那白山石的目光相遇,急忙低下了頭。那白山石的心中有了底氣,冷笑道:“怎麼,聽說了信都的事情,也想造反了?漢末的黃巾軍知道嗎?黃巾軍造反殺門閥殺士子,然後怎麼樣?黃巾軍的人都被殺了,一具具屍體吊在樹上被烏鴉吃得乾乾淨淨。曹魏知道嗎?曹操想要殺門閥,然後怎麼樣?曹操的子孫後代被殺了多少?前幾年胡人造反知道嗎?胡人想要殺門閥,然後造反的胡人被殺得乾乾淨淨。”
那白山石的言語不儘不實,但料想這些大字不識幾個的百姓不知道真假,他厲聲道:“告訴你們,不管天怎麼變,這天下終究是門閥的天下,誰敢造反作亂,人頭就會被砍下來掛在樹上!”
四周的人群靜悄悄地,好些人的眼神之中滿是恐懼,有人顫抖地低聲道:“門閥老爺就該高高在上,有什麼錯了?”一群百姓不吭聲,千百年來傳下來的規矩、習慣、文化、文明都是這麼說的,士子老爺、門閥老爺、官老爺是高高在上不可推翻的,就算老爺們做錯了事情,不論是貪汙(腐)敗殺人放火奸(淫)女子,統統都是小事情,而且是有原因的,小百姓沒有資格和理由知道理由是什麼,老實待在角落畫圈圈就是了。
那白山石看著老實地百姓們,大聲地笑,眼神之中充滿了鄙夷。他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高高在上,因為他的血統可以上溯到幾百年前的大漢的某個高官,因為他出生就有無數仆役服侍,因為他從小吃著這些平民一輩子都沒有吃過的精美食物,穿著這些平民一輩子都沒有穿過的華麗衣衫。假如這些高高在上的理由都是先天賜予他的,屬於投胎技術好,那麼他還有另一個驕傲的理由。那就是他讀書識字,懂得無數大道理,知道易經八卦,知道宇宙星辰,道德高尚無比。這些都是他後天努力學習才擁有的東西,是這些一個字都不認識的沒腦子沒文化沒道德的平民能夠比擬的嗎?那白山石充滿自信地鄙夷四周的平民百姓,他高高在上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血統和他努力學習,更因為他有偉大的人生追求,他要用自己的畢生所學為天地立心,為百姓請命,為往聖繼絕學。
那白山石傲然負手而立,不屑地看著四周,他文武雙修,他有如此高的追求和理想,而這些百姓有什麼理想?這些百姓沒追求沒理想,每日隻是想著吃飽飯,住好房子的平民怎麼比得上他?他厲聲道:“你們每天不肯好好工作,不肯加班,不肯吃苦,不肯每天工作十個時辰,不肯每天隻吃半碗野菜粥,不肯住在破茅屋,想著年紀輕輕睜開眼睛就有白米飯,就買的起大房子,就有無數仆役,就要幾百畝良田,不會吧?你們什麼都不肯付出,怎麼就想著擁有一切?”
那白山石憤怒地看著四周的百姓,厲聲道:“你們不要想著天上掉餡餅,你們要腳踏實地,好好的種地,好好的打工,奮鬥到五十歲的時候你們會獲得幸福的!”
寂靜的人群中有人大聲地叫:“殺光了門閥老爺,平分他們的田地和財產,不用等到五十歲,我們馬上就能擁有幸福的生活!”
寂靜的街上陡然爆發出巨大的吼聲:“殺光門閥!”原本懦弱膽小的百姓在巨大的吼聲中爆發出了最凶狠的眼神,一齊衝了上去。
喊殺聲,慘叫聲四起。
另一個城池中,火光四起。某個角落之中,一個門閥貴公子被一個穿著破爛衣衫的百姓死命地毆打,那貴公子根本無力反抗,隻是抱住了腦袋慘叫,他不明白那個百姓為什麼要打他。那破爛衣衫百姓一邊痛打那貴公子,一邊厲聲叫著:“叫你看不起我!叫你吐我唾沫!叫你漲租金!”那百姓其實不認識眼前的貴公子,他人生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根本不知道這個貴公子姓甚名誰。但是他不覺得自己打錯了人,欺負他,鄙夷他,坑他的是門閥的貴人們,他現在毆打門閥的貴人們,哪裡錯了?
某個城池中,一個年輕貴公子翻(牆)而出,卻被一個百逮個正著,奮力毆打。
那貴公子奮力抵擋,忽然大叫:“張老三!你是張老三,我是李四公子!”
那張老三一怔,停止了毆打,退開幾步仔細地看,果然是李四公子。
那李四公子抹掉臉上的鮮血,誠懇地對張老三道:“張老三,你說良心話,我李四待你如何?”張老三有些尷尬,李四公子對他還是很不錯的,既沒有打過也沒有罵過,逢年過節還會送一些糕餅什麼的。
那李四公子低聲道:“張老三,我知道你要的就是那幾畝田地,今日我李四在這裡對天發誓,你隻要放我走,不但那幾畝地統統歸你,我李四在張家村的那百十畝田地全部都歸你。”他盯著怦然心動的張老三,握緊了張老三的手,道:“你有了百十畝田地,以後就是地主老爺,過上幸福的生活了,何必再費力打我殺我呢?我一向待你不薄,做人要有良心啊。”
那張老三想著“百十畝地”、“以後就是地主老爺了”,隻覺渾身骨頭都輕了,他跟著眾人殺門閥老爺不就是為了那些田地嗎,能夠輕易地到手又何必殺人呢?張老三大方地揮手:“我張老三是有恩必報之人,你對我不錯,我絕不會傷了你,你快走,莫要被彆人看見。”
長街的另一頭的某個豪宅中,幾個貴女拚命地跑,身後幾個赤著腳渾身惡臭的百姓奮力追趕,不少人眼神之中帶著不可言說的東西,宛如禽獸。那幾個貴女奮力地跑,心中茫然又絕望,她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災難。她們學了一輩子的規矩,不論是與平輩說話,還是與長輩聊天,或者在宴會之中用餐,她們的一言一行絕對符合禮儀,任何一句話一個舉動都不會被人挑出錯來,可是為什麼這些東西對這些大老粗百姓毫無作用?她們懂得琴棋書畫,可以罵人不帶一個臟字,可以罵的人羞愧自儘,可為什麼這些言語手段對這些大老粗百姓毫無作用?
幾個貴女奮力地跑著,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錯在了哪裡。街道的另一頭忽然出現了幾個衣衫華麗的男子,幾個貴女奮力呼救:“救我!救我!”
那幾個衣衫華麗的男子轉頭看了一眼那幾個貴女以及她們身後的平民百姓,有幾個人轉身就要走。
某個貴女終於看清了那幾個衣衫華麗的男子,歡喜地叫道:“寶哥哥,是我啊,救我!”她與寶哥哥兩情相悅,寶哥哥一定會救她的。
那寶哥哥回頭看了一眼那貴女,一聲不吭,轉身就逃。
那貴女驚得呆了,那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才華蓋世,文武雙全的寶哥哥嗎?為什麼見死不救!
其餘幾個衣衫華麗的男子想要逃走,看著幾個貴女慘叫,終於猶豫了一下,一個衣衫華麗的中年男子拔出劍,厲聲道:“大膽惡賊,還不跪下求饒!”幾個年輕的貴公子轉身逃走,而幾個中老年門閥中人猶豫了一下,咬牙跟在那持劍的中年男子身後,有人也拔出了長劍,揮舞了幾下,厲聲道:“過來受死!”
幾個平民百姓見了亮閃閃的長劍,心中怯了,停下了腳步。那幾個貴女連滾帶爬地逃到了那幾個衣衫華麗的中老年男子麵前,癱倒在地。
那幾個平民百姓不敢上前,對著四周大聲地喊叫:“來人啊,快來人啊,這裡有門閥貴人!快來殺門閥貴人!”
那第一個拔劍的中年男子惡狠狠地看著那幾個平民百姓,想要上前斬殺,卻又不敢久留,低聲對其餘人道:“我們快走,此地不可久留。”
幾個貴女經過了驚嚇和逃亡,此刻手軟腳軟,怎麼都走不動了,有貴女道:“我實在是沒力氣了,你背我。”
一個中年男子用力一掌打在她的臉上,厲聲道:“要麼就跟上,要麼就死在這裡!”
那貴女挨了打,呆呆地看著那幾個中老年男子,隻記得在宴會中見過,應該是某幾個門閥中的人,卻一個都叫不出名字。
那打人的中年男子又是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等那貴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才罷手,歎息道:“傻孩子!要想活下去就要靠自己了。”
一群人慌慌張張地逃出了巷子,一路上偶爾遇到幾個百姓都被刀子嚇退了,而搶門閥老爺家的財物的誘惑力遠遠大於殺幾個門閥貴公子貴女,幾個百姓也沒想著與門閥老爺拚命。唯有幾個□□熏心的男子依然跟在眾人身後,不時地呼喊叫嚷招集百姓。
一個中年男子握緊了長劍,眼神猙獰:“必須殺了這幾個人,否則我們死路一條。”幾個中老年門閥中人一齊點頭,看了一眼周圍的地形,進了一條小巷子。幾個百姓果然跟了進來,七拐八拐之後,走在前方的門閥中人陡然停下來腳步,一個手拿長劍的中年男子轉身走向那幾個百姓,那幾個百姓冷笑,轉身就逃,卻見另一個門閥中人持劍擋住了去路。
那幾個百姓絲毫不懼,冷笑道:“天下第一大師都被打死了,你們以為你們還能唬住誰?我一拳就打死了你們!”
眾人陡然衝撞在了一起,慘叫聲和刀劍砍入骨頭的聲音驟然響起,又戛然而止。
兩個持劍的門閥中人儘數倒在了地上,但那幾個跟蹤的百姓儘數被殺。
一個老年門閥中人嗬斥道:“還不快把他們救回來!”其餘幾個門閥中人急忙搶上,扶著那兩個持劍門閥中人,那兩人挨了不少拳腳,骨頭也斷了好幾根,但卻還沒有死。
幾個貴女又要尖叫,去唄一個老年門閥中人惡狠狠地眼神嚇了回去。
那老年門閥中人厲聲道:“跟我走,我在城東有個小房子,裡麵有密室,可以躲上一些時日。”
眾人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躲躲藏藏,終於到了城東那小房子前,直到躲入了密室之後,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一個貴女縮在牆角,看著附近其餘貴女頭發、衣衫儘數亂得一塌糊塗,料想自己也是如此。她無聲地哭泣:“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哪裡做錯了?”
幾個貴女同樣淚水長流,她們沒有做過一件壞事,她們的門閥也不算隨意殺人的凶殘門閥,為什麼這些百姓要殺了她們?
眾人慘然地看著那幾個貴女,一時無言以對。許久,一個中年門閥中人慢慢地道:“傻孩子,時代拋棄你的時候,連個招呼都不會打。”
另一個城池中,豪宅的四周到處是刀劍出鞘,弓箭上弦的仆役。百餘門閥中人驚恐地聚在一起,哪怕是多年前胡人作亂的時候他們都不曾如此的驚慌。
一個老年人冷笑著:“胡人做亂算什麼?老夫就是在幾十年前司馬懿殺曹家後人的時候都沒有這麼驚慌過。”
一群門閥中人沉默。不僅僅是那老年人親身經曆的動亂,哪怕時間再往前百十年,到了漢末三國的兵荒馬亂時代,作為門閥中人又有什麼好怕的?無論是黃巾賊還是董卓的大軍來了,他們作為門閥自然會有無數百姓跟隨,遇到了危險會讓他們先走,隻有一塊餅會讓給他們吃。因為他們是血統高貴,知書達理的門閥貴人,因為門閥擁有保護他人的力量。
可是,如今那些在動亂的年代簇擁著門閥的百姓竟然拿起了刀劍對準了曾經保護他們的門閥中人了。這豈有天理!
一個門閥子弟低聲道:“有確切消息,趙家的人全死了。”趙家是五六十裡地外的另一個縣城的門閥,與他們家是姻親,兩家人互相扶持了幾十年了,不想今日收到了如此慘烈的消息。
幾個貴女開始哭泣,想到那些認識的姐妹,想到自己的未來,淚水怎麼都止不住。
眾人都心煩意亂,也沒人安慰或喝止。
一個門閥子弟喃喃地道:“為什麼?為什麼這些賤人都聯合起來殺戮我們?”若是像黃巾賊之類的有某個賊頭指揮,那麼他還能夠理解,賊人搶劫有錢人是理所當然的,有什麼為什麼可言?但這次的百姓暴動來勢洶洶卻毫無征兆,各地的門閥剛剛給百姓減租減息,百姓們對門閥感恩戴德,口稱活菩薩者有之,磕頭如搗蒜者有之,淚流滿麵要為門閥立長生排位者有之,如此種種,就是不見百姓一句惡言,為什麼就在門閥與百姓魚水情的時候,卻在沒人組織沒有導火線沒有冤情的情況下陡然爆發了要殺光所有門閥的惡劣暴動?
其餘門閥子弟同樣不解,就因為冀州信都城爆發了暴動,所有百姓突然想死感染了瘟疫,一齊暴動了,這簡直不科學!
一個中年門閥中人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因為就在這短短的幾年內,德性論、血統高貴論、讀書高貴論統統被打翻了。”
一群門閥中人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