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門閥中人笑了,他說得太文雅了,他應該用百姓的言語說清楚的,他淡淡地道:“憑什麼門閥可以有無數的田地,憑什麼門閥說得言語就是道理,憑什麼門閥的人永遠都是老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群門閥中人臉色慘白。
那中年門閥中人繼續道:“我們門閥為什麼個個都是貴人?因為有錢才能品德高尚,品德高尚才能有能力,有能力才能當官,我們門閥中人可以當官,平民百姓不能,我們不高貴誰高貴?”
“我們門閥為什麼有錢?因為我們有幾百年的曆史,有無數的知識、經驗、人脈、財產的積累,我們幾百年的積累當然超過平民百姓幾十年的積累。我們不有錢誰有錢?”
“我們為什麼有幾百年的曆史?因為我們的祖先是讀書人,我們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是因為我們懂得無數平民百姓不懂得道理?我們是懂得無數道理,但是這些道理可以讓我們維持幾百年而不衰亡嗎?你們當中有多少人隻會琴棋書畫,隻會吟詩作對,一點點俗物都不懂。靠彈琴能維持一個門閥嗎?靠寫詩能夠治理天下嗎?不能!但為什麼你們以為可以呢?為什麼那些百姓以為你們可以呢?因為‘讀書人高貴,治理天下隻能靠讀書人’這個道理已經灌輸了千百年了。”
那中年門閥中人慘然道:“可是,其實是錯的。”
一群門閥子弟騷動,有人大聲地道:“怎麼會是錯的?難道不讀書就能治理天下嗎?難道要靠那些不識字的百姓治理天下嗎?”好些人點頭支持,士農工商,士子就是維護天下的根基。
那中年門閥中人笑了:“蠢貨,那些百姓都看見的事情,你們怎麼就看不見?”
他陡然厲聲道:“石勒是哪個門閥的子弟?禿發樹機能有什麼高貴的血脈?胡問靜認識幾個字?他們三人配稱作士子嗎?他們配稱作讀書人嗎?他們配稱作門閥子弟嗎?他們三個都不配!他們三個是胡人,是平民,是乞丐!”
一群門閥子弟點頭,說胡問靜不識字肯定是誇張了,但是胡問靜不懂四書五經,不懂琴棋書畫,不會寫詩作詞,在一群門閥中人眼中說胡問靜不識字也不委屈了她。
“可是禿發樹機能差點打入關中,天下震恐。”
“石勒屠殺了鄴城三四十萬人,所有門閥儘數遇難。”
“胡問靜橫掃了天下,統一中原隻在旦夕之間。”
“你們現在還敢說治理天下需要讀書人嗎?”
那中年門閥中人的聲音悲涼:“你們心中‘治理天下靠讀書人’,是因為你們以為隻有讀書人可以想到最好的治理辦法,才能最有效的治理天下,可是啊,這治理天下其實不需要智慧的,從堯舜禹湯開始,這天下就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男耕女織也好,地主佃農也好,官府百姓也好,換了一個個的王朝,換了一代代百姓,這天下又有多大的區彆?若是百年前的曹操複活,會不認得字了,還是不懂得騎馬了,是不懂得種地了,還是不懂得打仗了,是不懂的琴棋書畫了,還是不懂得當官了?這天下其實一直都沒有什麼大變化,所謂的‘讀書人找出治理天下的最好辦法’其實早就存在了,而且一直在延續,再也沒有變化過。”
一群年輕子弟不怎麼服氣,怎麼可能?
那中年門閥中人苦笑著,道:“百姓以為我門閥中人尊貴無比,血統高貴,人就高貴,結果胡問靜禿發樹機能石勒等人打破了這個現實。”
“百姓以為讀書人高貴,不出門可以知道天下事,可以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裡,讀書人就是比不識字的大頭兵高貴,讀書人就是將領,不識字的人就是大頭兵,不識字的人就該保護識字的人,為識字的人心甘情願的死。”
他慘然地道:“可是……”
一個年輕門閥子弟靈光一閃,道:“可是,天下第一大師殷浩被胡問靜輕易殺了,而且是虐殺了!胡問靜毫發無傷!天下第一大師都打不過不識字的胡問靜,這讀書人又有什麼用?更該死的是天下第一大師殷浩的屍體就掛在信都城頭,所有百姓都看見了,讀書人、門閥子弟死後也像如同野狗一般毫無威嚴。這……這……這讀書人和門閥子弟哪裡比平民高貴了?”
一群門閥子弟臉色大變,門閥中人哪怕死了也是極其有威儀的,不說大量的陪葬物品甚至活人陪葬,僅僅出殯的隊伍肅穆高貴,走在街上都讓那些平民百姓羨慕,覺得門閥老爺就是死了也是貴人不可褻瀆。可如今親眼看到了天下第一大師的屍體……
“門閥中人一定高貴無比,士子必然是天下最厲害的人”,這兩條金科玉律被天下第一大師殷浩與胡問靜毀滅得乾乾淨淨。
那中年門閥中人歎氣,道:“若隻是如此,其實也沒什麼。哪一次天下大亂的時候沒有爆發出平民百姓對門閥士子的殺戮?我門閥子弟終究可以熬過去的。”
“隻是,胡問靜的集體農莊催發了人心的貪婪。”
那中年男子神情淒苦極了,這回是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為了對抗集體農莊,我等門閥一致采取了減租減息,百姓心中以為佃租就該是門閥老爺的,種地就該過苦日子,買地收租才是人生唯一的正確途徑的理念動搖了。”
“原來門閥老爺的佃租是會自動降低的;原來門閥老爺怕百姓去了集體農莊;原來門閥老爺也是需要搶人種地的;原來佃農聯合起來門閥老爺也沒什麼特彆的辦法……”
“能夠少繳佃租,就能不繳佃租。”
“不繳佃租又哪有乾脆土地是自己的好?”
那中年男子悲涼地看著眾人:“現在你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嗎?”
“這些年來在胡問靜持續不斷地打擊下,我門閥的地位本來就岌岌可危,豪門大閥無法掌控小小的胡問靜,竟然被胡問靜奪取了天下,豪門大閥的威嚴何在?但老百姓不怎麼在意朝廷動蕩,隻盯著眼前的兩個野菜饅頭,沒有想這麼多。”
“可是如今天下第一大師殷浩以最廢物最屈辱的方式徹底動搖了豪門大閥的根基,而集體農莊和減租減息又給了門閥最後一擊。”
“天下百姓如今都清楚了,門閥其實是紙老虎!隻要所有人聯合起來就能搶奪門閥的土地和財產!”
一群門閥子弟臉色慘白,好些人忍不住低聲哭泣,對他們而言自己高貴無比的信念崩塌了。
那中年門閥中人悲涼地看著眾人,門閥的劫難就在眼前,以後不論是胡問靜統一了世界還是那些泥腿子造反成功,這門閥隻怕是再也不會存在了。
“為今之計,且看琅琊王氏和東海王司馬越了。若是這兩個人能夠堅持住,門閥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
冀州清河城。
祖逖急急忙忙地進了府衙,見了一個官員,低聲問道:“殿下心情可好?”那個官員會意,祖逖估計有極其糟糕的事情要彙報,他苦笑著搖頭:“殿下已經知道信都大亂了。”
祖逖也苦笑,司馬越得知信都大亂會高興還是會傷心?隻怕是兩者兼而有之。他快步到了司馬越的書房前,剛想敲門,就聽見書房內傳出了司馬越的聲音:“是士稚嗎?進來吧。”
祖逖急忙進了書房,司馬越低頭看著案幾上的文件,道:“本王琢磨著,這個時候祖士稚也該到了。”
祖逖心中一凜,道:“殿下,微臣有……”
司馬越揮手笑道:“是不是壞消息?”
祖逖隻能苦笑著點頭。
司馬越大笑:“讓本王猜一猜。”
他站了起來,走到了窗口,看著窗外的風景,淡淡地道:“是不是清河城內有人鬨著要‘打土豪,分田地’?是不是有百姓成群結隊逃離了清河、平原、青州、徐州等本王的轄區,跑去了信都?是不是不僅僅百姓逃跑,一些士卒也想著逃跑了?”
祖逖哀傷地看著司馬越,司馬越真是一個聰明人,但是聰明人一般比笨蛋有更多的痛苦。他小心地道:“微臣已經下令各地嚴格防守,不許任何人進出。”
司馬越的地盤以前是不限製人進入的,集體農莊隻能解決糧食問題,不能解決礦石、刀劍、食鹽、布匹、駿馬等等問題,不論是司馬越還是胡問靜都會允許商隊進入轄區交易,更歡迎那些流民進入自己的地盤之內安家落戶。
但此刻不論是流民還是商隊帶來的都是瓦解集體農莊的惡劣消息,唯有嚴格禁止人員流動才行。
祖逖補充道:“探子回報,胡問靜的地盤內同樣已經嚴格禁止人員進入。”
司馬越大笑:“胡問靜你也有今天啊!”他笑得渾身發抖,一直以來都是胡問靜利用大勢蠶食大縉的天下,派探子到處宣傳集體農莊有飽飯吃有肉吃,歡迎所有人投靠集體農莊,沒想到也有胡問靜嚴格控製人口流動,被動挨打的時候啊。
“活該!”司馬越笑著,然後又惡狠狠地道:“活該!”
司馬越看得很清楚,胡問靜一直在有計劃的顛覆門閥的地位,不僅僅是從物理上顛覆門閥的地位,更多的是從心理和精神層麵顛覆門閥的地位。不然何必讓門閥子弟在集體農莊種地教書?這不就是讓天下百姓看清門閥中人沒什麼了不起嗎?
司馬越對此毫無辦法,也有些樂見其成。司馬家雖然靠門閥的支持推翻了老曹家,但是司馬家同樣被門閥巨大的勢力裹挾著,不得不“王與馬,共天下”。司馬家一直都在想辦法削弱門閥的力量,司馬越很高興胡問靜乾掉了門閥。若是司馬家能夠浴火重生重奪天下,那麼這天下再無掣肘,若是司馬家失去了天下,那麼這讓司馬家不痛快好久的門閥滅亡了也算消了口氣。
“隻是胡問靜毫無頭腦!”司馬越怒喝。
祖逖真心讚同這句話。
胡問靜其實早就有實力橫掃天下了,卻一直猶猶豫豫,前怕狼後怕虎。
祖逖有時候在沙盤推演天下大局,隻覺胡問靜真是一個廢物庸將啊。若是他與胡問靜易地而處,在司馬炎死後他就會發動大軍攻打關中,隻要取了關中就真正的掌握了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大局,而後在關中長安稱帝,坐看大軍在中原廝殺何其美哉?
在胡問靜取得了揚州之後,若是換成了祖逖就會挾大勝之威出兵討伐徐州、青州、兗州。這三個州的人口加起來都未必有揚州的人多,地理位置又全在司州豫州的包圍之下,破這三個州簡直是輕而易舉,而後大軍進入冀州、幽州,一統中原就在眼前。
哪怕到了此刻,若是祖逖與胡問靜易地而處,祖逖依然會很快就統一了天下。
胡問靜的地盤缺糧,不敢進攻,想要等待明年有糧食了再進攻?祖逖對這個兵法鄙夷到了腳底板!這是打仗,這是爭奪天下,不是過家家!沒糧食又怎麼樣?管他耽誤了春耕後糧食不能堅持到來年,隻管瘋狂地征集十萬大軍,然後一路橫掃冀州、幽州、並州,然後南下取益州,殺光所有門閥和司馬家的王侯,在各地派駐精兵悍將鎮守,等糧食出了饑荒就吃草吃樹皮吃觀音土乃至易子而食,隻要這天下已經在手,管那些百姓吃什麼呢?天下一統之後鬨災荒那叫災難嗎?那叫借機清洗不服從的百姓!隻要熬過了一年,等明年處處都是集體農莊,處處都是牛羊稻米,豈不是建立了一個盛世?史書上自然會對胡問靜歌功頌德,認為胡問靜給百姓帶來了福祉,有盛世在,誰在意死了多少人。
祖逖冷笑,胡問靜有機會成為世上最有名的開創盛世的英明神武的女皇帝的,結果因為胡問靜的懦弱和愚蠢——哦,不該這麼說,現在有個新的詞語了,叫做“聖母”,對,“聖母”!——因為胡問靜的聖母而錯失了。
更糟糕的胡問靜毫無頭腦的用最不該的手段擊殺了殷浩,摧毀了門閥統治的最後一根支柱,釋放了百姓心中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釋放了百姓“均貧富,分田地”,這天下大局出現了詭異的變化,一股比胡問靜的“集體農莊製度”更加激進,更加讓百姓獲利的方式出現了。
無論是胡問靜司馬越,還是琅琊王氏,對這樸實的無法反駁的“均貧富,分田地”麵前唯有嚴格禁止人員流動,不予許這超級理念進入自己的地盤,因為“減租減息”、“集體農莊”等等一切統治者與百姓共享利益的理念在“均貧富,分田地”的理念麵前不堪一擊。
祖逖歎了口氣,道:“幸好集體農莊看管起來很容易,琅琊王氏隻怕就有些艱難了。”集體農莊原本就是封閉式的,控製容易,但執行減租減息為主的各地隻怕分分鐘就被超級理念摧毀了原有的一切。
司馬越冷笑道:“門閥是紙老虎,必須摧毀了,集體農莊的田地不是自己的,必須摧毀了,哈哈哈哈,還有什麼可以抵擋崩潰?胡問靜現在就是發動大軍進攻冀州也遲了,她就不怕集體農莊的士卒占領冀州之後支持‘均貧富,分田地’,反咬她一口?”
司馬越絲毫笑不出來了,他咬住了牙齒,這次是真的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了,刀劍雖然鋒利卻不能阻擋人心的崩潰,隻能延遲。
祖逖小心翼翼地道:“微臣已經派人去調查胡問靜怎麼處理了。”
胡問靜反應極快封閉了各地的人口流動,一定想到了更多的東西,應該有什麼好的辦法。
司馬越厲聲道:“必須有好的辦法!”他有些惶恐,這個世界變化太快,胡問靜和集體農莊的崛起已經讓他精疲力儘了,又冒出一個更激進的理念,並且更具有威脅性,他該怎麼辦?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誰都不認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