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城的東北角是官府的糧倉所在, 但信都城內的衙役或者士卒早在司馬越起兵剿滅逆賊胡問靜的時候就被信都的豪門大閥的默契地為了“城池的安全”、“為了剿滅逆賊胡問靜的羽翼”而驅趕了區區幾十個衙役,接管了官府的糧倉。前些時日“均貧富,分田地”, 全城百姓推翻門閥,那百十個守護糧倉的各門閥仆役在膽戰心驚了許久之後,眼看這信都城內的門閥是徹底完蛋了, 一咬牙乾脆打出了自己的旗號,占據了糧倉。
幾個男子在糧倉之內喝著酒, 大聲地歡笑。信都城內大部分人都擔憂沒吃的,有些人已經開始挨餓, 但是這與他們無關,隻要他們全家餓不著, 彆人關他們P事?
一個男子給頭領斟酒,道:“王小二看中了一個娘兒們,長得可水靈了, 他想出五十斤大米把人娶過門。”
那頭領大怒:“五十斤大米?五十斤大米!那娘兒們以為她是誰啊!告訴王小二,與那娘兒們說,要麼十斤大米, 要麼就滾蛋!現在那娘兒們家還有一些存糧所以敢擺架子,再過十餘日那娘兒們全家餓上了幾日, 莫十斤大米了,就算一粒米不給也倒貼著送上門來。”
其餘男子也笑, 這官倉之內糧食無數,他們會在意區區五十斤大米嗎?但是規矩不能破,團夥中人的家眷想吃多少吃多少,就是不能私拿一粒米出去。
有男子應著:“放心,我會與王小二說的, 他理會得,喝酒喝酒!”又拿起酒壺給諸人勸酒。糧倉之內隻有米糧,但有米糧在手就不會缺了各種美食美酒。幾人麵前的酒菜甚是豐盛,豬肉羊肉韭菜應有儘有。
那頭領大口吃著羊肉,道:“聽說馬大軟的糧倉被人打下來,然後逃出了信都?”眾人點頭,馬大軟真是廢物,才被葛劣的人砍殺了幾個就逃了,如此懦弱怕死,真奇怪當初是怎麼被他搶到門閥的糧倉的。
那頭領冷笑著:“機緣巧合,瞎貓也能捉到死耗子的。”他掃了某個男子一眼,這個男子就來自被馬大軟搶了糧倉的門閥,若是這門閥的糧倉也落在他們的手裡該有多好。
那頭領喝了一口酒,道:“大家都警覺點,葛劣能夠搶了馬大軟的糧倉,也能搶了我們的糧倉。若是沒了糧倉,莫說眼前的好日子,就是想要吃野菜粥隻怕都不可能。”一群人點頭,官倉是信都城最大的糧倉,而他們的人數其實非常得少,去掉各人的家眷其實隻有百十來個丁壯,比起其他團夥在人數上差了很多。
一個男子惡狠狠地道:“若是其他人敢來搶我們的糧倉,我們就砍死了他們!”他拍著腰裡的長刀,刀鞘與椅子碰到了一起,啪啪地作響。
眾人一齊點頭:“誰敢來就砍了誰!”沒了糧倉就沒了活路,說什麼都不會讓出糧倉的。有人叫道:“人在糧倉在!殺到最後一個人也絕不退縮!”
“當當當當當!”糧倉的門口傳出了告警的鑼聲。
幾個喝酒吃肉的男子愣了一秒,厲聲罵道:“艸!”掀掉了酒桌,拿了刀劍,急急忙忙就向門口趕去。
那頭領一邊疾奔,一邊喊著:“弟兄們給我頂住!誰都不許逃!”
遠處,一個黑黝黝的物什飛了過來。
糧倉之內光線不好,那物什飛得又快,幾人沒能看清是什麼東西,拚命地閃開,那物什擦著幾人的肩膀飛了過去。有人隻覺臉上沾了水滴,伸手一抹,大吃一驚:“血!是血!”幾人看著滿臉是血的同夥,又轉頭看身後的地麵上打滾的物什,一齊驚恐地尖叫:“人頭!是人頭!”
血汙和驚恐之下,眾人一時看不清那人頭是誰,但用P股想也知道是他們的同夥之一。
那頭領背上陡然冒出一層冷汗,對著門口厲聲叫道:“是誰下手如此狠辣?”他的嗓門雖大,但兩隻腳卻停在原地一動不動。
門口方向有一個高大無比的人走了進來,雪亮的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眾人看著比他們高了一個頭都不止的小巨人,情不自禁地退後一步。那人拎著刀,笑眯眯地道:“想要吃板刀麵,還是吃餛飩?”
下一刻,那人衝進了眾人之間門,刀光閃爍,慘叫不絕,幾個彈指之後又恢複了平靜。
那人看也不看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體,甩掉了刀鋒上的鮮血,繼續深入糧倉。
糧倉門口倒著百來具屍體,有人檢查著身體,打鬥的時候太過激動,很容易不知道挨了一刀的。有人嘲笑著:“誰若是挨了刀,誰就是廢物。”其餘人哈哈大笑,麵對一群仆役若是受了傷,他們還怎麼混?
有人道:“來幾個人,跟我去驅趕了這些人的家眷。”幾人跟著去了,其餘人有人將屍體扔出了糧倉,有人守住了糧倉各處,有人在糧倉中安放火油。
一個人厲聲道:“若是守不住,就一把火燒了糧倉。”
信都的另一個角落的某個豪宅中,十幾人殺入了數百賊人之中,數百賊人大聲叫著:“殺了他們!”“砍死他們!”“弟兄們跟我衝!”嘹亮的喊殺聲中,數百賊人圍著那十幾個人左右橫跳,用力地對著空氣揮舞刀劍,就是不肯靠近一步。
“噗!”又是一個賊人被那十幾個人砍死,數百賊人退得更遠了。
葛劣厲聲叫著:“都給我上啊!王八蛋,他們人少,我們人多,都給我上啊!”
數百賊人大聲地叫著:“上!上!”可是團夥中最凶悍的人都被對方砍死了,他們為什麼要上去送死?身為流氓的第一準則就是有危險就逃,要死死彆人,江湖義氣就是吹牛和脅迫彆人用的,自己萬萬不能當真。
那十幾個人旋風一般的殺入人群之中,見人就殺,轉瞬之間門又砍了幾十人個賊人。其餘賊人發一聲喊,轉身就逃。
葛劣憤怒地對著同夥們叫著:“不要逃!回來!不要逃!拿起刀子與他們拚了!我們人多!”
跟在他身側的幾十個親信眼看那十幾個人越來越近,死命地扯著葛劣的衣袖:“老大,擋不住了,快走!”葛劣惡狠狠地盯著那群凶神惡煞,厲聲道:“通知糧倉的兄弟放火!”這群人不就是想要搶糧倉嗎?老子得不到,誰也休想得到!
一群親信應著:“是,是!”心裡誰也沒有當真。放火?放火的時候把自己也燒死了怎麼辦?放火成功但是來不及逃跑,被那群沒有拿到糧倉的王八蛋堵住了,然後切成幾百段怎麼辦?白癡才會在流氓爭奪糧倉的過程之中放火呢,今天丟了糧倉明天搶回來就是了,一把火燒了壞了規矩是小事,大家守不住糧倉都放火燒了,那以後所有人都吃土?
一個矮小的蒙麵人陡然追上了葛劣的隊伍,刀光閃爍,一口氣連砍五六人,瞬間門就到了葛劣的麵前。葛劣眼看那人殺到了眼前,心中驚慌,褲子已經濕了,但心知這個時候萬萬不能六神無主,他厲聲道:“你是馬大軟的人?他給你什麼好處,我葛劣給你三倍!從今日起,你就是我葛劣的二當家,這糧倉分你一半!”
刀光一閃,葛劣的人頭飛了起來。
一日之內,信都城內最大的十幾個門閥的糧倉儘數易手,死傷者過千。
消息傳開,信都城內的百姓對搶奪門閥的糧倉更加畏懼了,那可是要真刀真槍見血的,哪怕今日搶到了,明日很可能就被人砍死了。
一群百姓叫著:“搶農民!還是搶農民最劃算!”農民隻有鋤頭,人少,不敢殺人,隻要大家一窩蜂的衝上去就能搶到糧食,不是有好些城裡人已經搶到了糧食了嗎?
某個小門閥的宅院中,三十幾個男子守在小小的糧倉外,臉色慘白。有人大聲地罵著:“糟娘瘟的!為了一口吃的,至於打得這麼狠嗎?想要吃的與我們說啊,給你們一些就是了。”好些人點頭,糧食多了去了,又吃不完,何必打呢,想要就分一些好了,何必動不動就殺人呢,眼裡還有王法嗎?信不信老子去衙門告你!
有人大聲地叫著:“大家都是江湖上混的,要講規矩,以和為貴,有什麼糾紛大家就坐下來喝茶談判,打打殺殺對誰都沒有好處。”其餘人附和,對對對,大家談判決定糧倉歸誰好了,何必殺人呢,為了一點糧食值得嗎?
宅院外,幾十具想要搶奪糧食卻被砍死的普通百姓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著,也沒人處理。
有人憤憤不平:“誰忒麼的這麼貪心,這是要搶光所有的糧倉嗎?一個人能夠吃多少糧食,搶這麼多乾嘛?”眾人點頭,那些人太過分了,做人怎麼可以這麼貪心。
三十幾個男子看著身後的糧倉憂心忡忡,這裡至少有二三十萬斤糧食,會不會被那些貪得無厭的人看上了?
有人悲傷無比地道:“這世道怎麼會這樣,我們就想老老實實地做個好人,怎麼就這麼難呢?”其餘人痛哭,為了自己過好日子搶一些糧食叫做搶嗎?為了自己過好日子殺幾個百姓叫做殺嗎?為什麼老天爺沒眼,就是不讓好人過好日子呢。
……
信都城的某條街道上,一個女子抱著小女孩子放聲大哭:“妹妹啊,我們要被胡人吃掉了!”小女孩子抱著姐姐也大哭:“姐姐,我們要被胡人吃掉了!好怕,好怕。”
一群街坊鄰居有氣無力地看著那姐妹二人,多半是餓瘋了,如今誰不餓啊,不用理她。
一個女子隔著老遠,大聲地叫著:“喂,那兩姐妹,你們說什麼要被胡人吃掉了?我怎麼不知道你說什麼。”周圍的人無聊地聽著看著,反正沒事情做,權當看熱鬨了。
那姐姐大聲地哭喊:“你們不知道嗎?胡人就要來了!那些霸占糧倉的賊人投靠了胡人,整個城池的所有房子、田地、男人女人都是胡人的了。”
周圍好些百姓動容了,胡人要來了?怎麼沒有聽說啊。
那質問的女子大聲地道:“你不要胡說,胡人不是逃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一大群百姓用力點頭,就是啊,胡人都逃走了,怎麼還會來。
那姐姐驚訝極了:“胡人上次逃走是因為怕了天下第一大師殷浩,怕了門閥的數萬精銳了,現在天下第一大師殷浩掛在城門上,門閥全部死了,門閥的數萬精銳也沒了,信都城內流氓地痞賊人搶了所有的糧倉,還搶了城裡的美女,隨意的殺人,信都城裡到處都是屍體,胡人為什麼不來?”
周圍的百姓看看長街上的屍體和鮮血,立刻心裡就發毛了,丫的果然是要大師沒大師,要精銳沒精銳,拿什麼抵擋胡人?
那姐姐大哭:“昔日繁華又有秩序的信都城如今成了人間門地獄,胡人不殺過來簡直沒天理了,何況那些搶了信都城糧食的賊人還要勾結胡人,我們怎麼辦,嚶嚶嚶嚶嚶嚶!”
小女孩子大哭:“嚶嚶嚶嚶嚶嚶!”
周圍無數百姓同哭,這信都城真是人間門地獄了,等幾日天氣更暖和,到處是屍體的信都城內保證瘟疫橫行,全城找不出幾個活人。
那質問的女子看了左右悲傷的百姓,問道:“我知道胡人肯定會來,那些搶我們糧食的賊人毫無人性,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可是胡人來了,其實也是好的,至少胡人會管我們吃飯對不對?我們殺光了門閥和官老爺,結果比以前過得更差了,這世上就不能沒有官老爺啊……”四周無數百姓漸漸聚攏,好些人嚴肅地點頭,“均貧富,分田地”以及殺門閥老爺的時候興奮極了,好像這輩子最開心的就是那一刻了,以為今後就走上了白富美高富帥的人生贏家道路了,沒想到沒了門閥沒了官老爺沒了朝廷,繁華的信都城立刻盜賊橫行,你殺我,我殺你,長得俊俏的女子都不敢單獨出門。
有百姓歎息道:“是啊,怎麼可以沒有官老爺呢,若是官老爺還在,這路邊的屍骨早就被處理了。”一大群百姓附和:“是啊,必須有官老爺。”以前看到衙役老爺官老爺就怕,如今沒了官老爺衙役老爺遇到了賊人都沒處告狀,喊破了喉嚨都沒人救人。
那質問的女子繼續道:“……雖然有了官老爺就要繳納稅賦,但是比起現在沒吃沒喝還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寧可有官老爺,雖然過得差些,但是至少能夠每日吃一碗野菜粥,也不怕被賊人殺了搶了……”
好些百姓用力點頭:“對!對!對!”在暴動的時候,百姓們看著以往高高在上的門閥貴人隕落,心裡有種“你也有今天”的幸福感,然後將自己代入了主角,以為馬上就要改天換地了,自己將會迎來巨大的變化,取代門閥老爺獲得幸福的生活。沒想到現實就是一記重重的耳光,路人甲就是路人甲,暴動的世界是屬於窮凶極惡的地痞流氓賊人的,普通人不但沒有成為世界的主角過上幸福的生活,反而過得更加淒慘了。
有百姓摸著眼淚:“亂世,這就是亂世。”沒有官府,盜賊橫行的時代就是亂世,亂世之中百姓比一坨狗屎還要低賤。
那質問的女子繼續道:“……雖然不好聽,可是其實胡人當了官老爺也沒什麼的,我們總歸是繳稅過日子,交給漢人還是交給胡人都一樣,誰都是官老爺,又有什麼區彆了。”
一群百姓重重點頭,胡人不是漢人,但是也沒什麼區彆,漢人兩隻眼睛一張嘴,胡人也是兩隻眼睛一張嘴,當了官老爺一樣要收稅,百姓真心不怎麼在意。
有百姓道:“什麼胡人?這是種族歧視!胡人不過是住在草原的人的統稱而已,就像我們稱呼冀州人、揚州人、關中人,難道就不一樣是人了?投靠胡人和投靠揚州人、關中人、司州人又有什麼區彆?”無數百姓無所謂的點頭,隻要能夠活下去,其實就算胡人是火星人都不在意的。
那姐姐驚訝極了:“你是不是剛從鄉下回來,不知道胡人吃人嗎?胡人不會種地,胡人對漢人恨之入骨,胡人隻想殺光所有漢人,吃光所有漢人,然後世界上隻有胡人。鄴城知道吧?大縉朝第三大城,足足有三四十萬人口呢,信都才多少人?鄴城被信都大了十倍,多了十倍人口,從鄴城的城東走到城西至少要一整天,鄴城每天的糞便都要堆成山!可是鄴城人投降胡人之後結果怎麼樣了?三四十萬人全部被吃掉了!信都城有都多少人?夠胡人吃的嗎?”
那姐姐看著四周一個個百姓,道:“聽說胡人最喜歡吃男人,男人的肉就像瘦豬肉,好吃,有咬口。那些胡人將男人捆在樹上,扯開衣衫,在心臟處噴一口酒,然後一刀下去……”
周圍的百姓的心怦怦地跳,好些人臉色慘白。
那姐姐伸出手,手指顫抖,仿佛抓著一顆活潑潑跳動的心臟。“……挖出心臟,心臟還在手中跳動,立刻下酒吃了,味道鮮美,就像是吃著狗屎……”
周圍好些人直接吐了。
那姐姐看著周圍的人,繼續道:“胡人這麼多,這信都城肯定所有人都會被吃掉,一個都不會僥幸脫逃。完了,完了,所有人都要被胡人吃掉了!嚶嚶嚶!”她抱著妹妹大哭,妹妹伸出手好像抓著心臟,不斷地顫抖,被姐姐一把將手扯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