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無數人大哭,捂著心臟的手都在顫抖,這顆大好心臟難道就要被胡人吃掉了下酒了?
那質問的女子顫抖著道:“可是,胡人會不會讓我們漢人去種地?我聽說胡人想要招攬漢人種地。”
那姐姐冷笑道:“那些拐賣婦女孩子的人難道會與人說我要賣了你們?他們隻會說我是你爹爹的朋友,帶你去見爹爹。然後呢?婦女孩子被賣掉了某個山溝裡。”
“那些殺人掠貨的賊人難道會說我要殺了你們?他們隻會說留下錢財放下刀劍就饒你不死。然後呢?放下刀劍的人都被賊人笑著砍死了。”
“那些地主老爺門閥老爺放高利貸的時候會說我要抓你去挖礦?他們隻會說我給你的銀錢你不用急著還,還不出也不要緊,大家都是自己人。然後呢?房子被搶了,田地被搶了,女兒被搶了。”
“那些店鋪賣次品的時候會說我的東西是糖水?他們隻會說這是昂貴的最好的燕窩,吃了大補特補。然後呢?花了大價錢就吃了一碗糖水。”
那姐姐冷冷地道:“胡人吃光了鄴城三四十萬人,還有這麼多人以為胡人不會吃人,不會吃自己,你們不會以為自己運氣爆棚吧?你丫倒是照照鏡子啊!大家都是普通百姓,腦袋上沒有長角,祖墳沒有冒煙,不然怎麼會連口野菜粥也沒得喝呢?三四十萬人被吃了,多吃你一個又怎麼樣?”
“鄴城三四十萬人有的是家財萬貫的門閥老爺,有的是貌美如花的豪門小姐,有的是才華蓋世的貴公子,有的是知書達理的小家碧玉,有的是身強體壯的男子,有的是溫和善良的老者,有的是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的好人,有的是種了一輩子地的老實農民,有的是精通八個城池方言的店小二,有的家中有八十歲老母,有的家中有嗷嗷待哺的嬰兒,有的懷有身孕,有的老態龍鐘,有的年輕氣盛。這些人哪一個不比你們強?然後呢?這三四十萬人都被胡人吃了!吃了!吃了!”
“你們做好準備被胡人吃掉了嗎?”
那姐姐冷冷地看著周圍惶恐的人,道:“這世上白癡這麼多,一輩子沒有走運過,每次麵臨選擇都選錯,淪落到野菜粥都沒得吃了,運氣差到了腳底板,祖墳冒黑煙,竟然還在做白日夢,怪不得總有人被胡人吃了。不知道胡人吃了這些白癡的血肉之後會不會傳染白癡,若是也變成了白癡就太好了,這些白癡也算死得其所了。”
那姐姐轉頭抱住妹妹:“嚶嚶嚶!你是聰明的好孩子,姐姐不會讓你也被吃掉的,姐姐要帶你逃走,那些笨蛋白癡被胡人吃掉好了,姐姐和你最聰明了,絕對不會被胡人吃掉的。”那小女孩哭著:“好啊,好啊,嚶嚶嚶!”
那質問的女子臉色慘白,道:“是啊,我王莎莎要是走運怎麼會淪落到這裡?我王莎莎要是選擇正確,怎麼會躲在家裡看著門閥貴人被殺,而不是搶了門閥的糧倉呢?我王莎莎要是有了糧倉,怎麼會沒野菜饅頭吃?我每一步都走錯了,為什麼就這一次會走對呢?”
那王莎莎自言自語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敲在所有百姓的心中,四周不少百姓臉色慘白。其實他們就是這麼想的,胡人不一定會吃人的,胡人吃光了鄴城的百姓肯定是有原因的,胡人一定不會吃信都的百姓,尤其不會吃自己的。可聽了那姐姐簡單的舉例,聽了王莎莎的自言自語立刻發現自己幸運度一直不怎麼樣,甚至一輩子沒有走過好運,怎麼會奢望自己忽然走了大運呢?
有百姓手腳發軟,再也站不住,慢慢地蹲下或靠在牆壁上,有人慘然道:“我要被胡人吃掉了……”有人痛哭失聲,這日子怎麼越來越淒慘了?
那姐姐抱著妹妹嚎哭道:“妹妹,我們現在就逃吧。”好些百姓點頭,胡人還沒到,現在逃走還來得及。
那王莎莎陡然提高了聲音厲聲道:“蠢貨!你想往哪裡逃?胡人有馬,胡人人多,胡人吃飽了人肉,你手腳發軟,往哪裡逃?這冀州到處都是胡人,你能往哪裡逃?逃出了城池你住哪裡,吃什麼?遇到狼怎麼辦?遇到賊人怎麼辦?你出了信都城死無葬身之地!”
一群百姓心中發抖,逃跑也不成?
那王莎莎看著周圍的百姓,厲聲道:“大家跟我走,我們去搶一個門閥的糧倉,大家吃飽了飯,拿起刀劍柴火棍磚頭,打死那些賊人,打死那些胡人,守住城池!”
無數百姓大聲叫好,能不能打死了胡人不知道,但是搶一個門閥的糧倉吃一頓飽飯卻是大家最期盼的事情。
那姐姐大聲地問道:“可是,就算被我們打退了胡人,我們又怎麼辦?打退了胡人不依然是現在這樣嗎?”
周圍無數百姓茫然,是啊,打退胡人不被吃掉當然是最重要的,可然後呢?這信都城已經一塌糊塗了,就算打退了胡人也沒什麼辦法過好日子了。
那王莎莎厲聲道:“那我們就拿著胡人的腦袋投靠胡問靜!胡問靜快要做皇帝了,我們投靠她,她肯定很高興,一定不會虧待我們的。”
周圍百姓大喜:“好主意!隻要投靠了胡問靜我們就有官老爺了!”
有人大聲地叫著:“殺了胡人做投名狀!”不少人歡呼著:“對,就是投名狀!”
有百姓猶豫著:“可是投靠胡問靜肯定要成為集體農莊的一份子的,每日從早做到晚,我們的房子、田地、布匹都會充公的。”
王莎莎大罵:“你有個P的田地房子布匹!從門閥老爺手裡搶來的東西反正不是自己的,被搶走了也不心疼。”
不少百姓笑罵:“對,對!被搶走了也不心疼。”
王莎莎帶著眾人拿了木棍石頭前進,一路上不時有百姓彙聚,很快就有數千人。眾人到了一處小門閥宅院前,幾十個賊人遠遠地見了人就拿出了刀劍揮舞著:“誰敢過來就砍死了誰!”“看見地上的屍體了嗎?想要搶我們的糧食,這就是下場!”
王莎莎不理他們,舉高了手中的木棍,厲聲道:“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胡人吃掉的,衝啊!”
數千人中立刻有幾十人衝了過去,然後是幾百人,再然後是幾千人一齊衝了過去,那幾十個賊人轉身就逃,卻被百姓追上痛打,很快沒了聲息。
有百姓大聲歡呼:“贏了!”
有百姓看著那糧倉中高高地糧食袋,淚水橫流:“有吃的了!”
有百姓大聲地叫著:“都愣著乾什麼,快拿鍋子柴火來,我們做飯吃!”
歡聲雷動。
那姐姐扯著小女孩站在遠處望著,皺眉沉思。那小女孩想要跑去吃飯,卻被那姐姐一把扯住,小女孩拚命掙紮:“姐姐,我也要吃飯。”那姐姐看著那一群為了有一碗白米飯或者野菜粥而歡呼的百姓,人與人之間門終究不會平等,有的人付出多,為什麼要與不肯付出的人一樣?她緩緩地道:“我們去吃羊肉。”小女孩立刻不掙紮了:“好啊。”
那姐姐轉頭最後看了一眼那些百姓,不肯付出,我就逼你們付出,直到大家付出的都一樣。因為這也是公平。
……
數日後。
石勒帶著三千餘胡人到了信都城外。他冷冷地看著馬大軟,道:“信都城內若是有埋伏,我就砍下了你的腦袋,吃了你的心肝。”
那馬大軟顫抖了一下,小眼睛流露出悲傷的目光:“石爺爺,我馬大軟是那樣的人嗎?我馬大軟對石爺爺忠心耿耿,這座信都城就代表了我的忠心。”他使勁地拍著胸脯:“若是信都城中有埋伏,石爺爺隻管在我這裡……”馬大軟的手指在心口上虛虛一劃:“……在這裡砍上一刀,挖出我的心肝,不過我敢保證,我的心肝一定是紅色的,上麵還寫著‘對石爺爺忠心耿耿’八個字。”
石勒哈哈大笑,轉頭看張賓,似乎沒有埋伏。
張賓微微一笑,他的心思完全沒有在馬大軟的身上。這馬大軟投降石勒絕度不會有假,一個地痞流氓沒了地盤沒了靠山,尋找胡人做靠山又有什麼虛假的,難道指望一個地痞流氓會在民族大義國家大義上“小節有愧,大節無損”?這種洗白地痞流氓的言語隻能騙騙單純的白癡了。
張賓一點不擔心馬大軟有問題,也不擔心信都城有埋伏,一個盜賊橫行的城池能有什麼埋伏?他現在隻是想著是不是該抓緊時間門殺光了冀州其他門閥。
冀州有無數的門閥,不是所有的門閥都像信都的門閥一樣毫無防備,被一掃而空的。冀州有不少門閥都建立了塢堡,躲在裡麵閉門不出。若是這些門閥得知石勒不再以殺光漢人,吃光兩腳羊為唯一的目標,開始采取“漢人種地,胡人享福”的策略,有了一個朝廷的氣象,會不會決定投靠石勒?
張賓臉上不動聲色,心裡憤怒又惶恐無比,一個小小的地痞流氓都懂得投靠石勒,那些門閥能不懂?張賓甚至可以猜到那些門閥的手段,那些門閥一定會派出一個旁支子弟或者乾脆就是一個庶子投靠石勒,同時派出其餘子弟投靠司馬越或者胡問靜,分散下注,任何一方贏了門閥都不會倒下,這難道不是所有門閥的生存之道嗎?可到時候他又會怎麼辦?
張賓的心七上八下,一會兒認為自己才華蓋世,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比得上自己,一會兒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庸才,隨便一個門閥子弟就會超過了自己,一會兒認為自己與石勒有共患難的交情,有提出“漢人種地”的偉大策略的功勞,石勒不會邊緣化自己,一會兒覺得胡人無情,沒了利用價值隻會就會將他一腳踢開。張賓握緊了拳頭,最好的辦法就是殺光所有門閥,保證自己是石勒唯一的選擇。
石虎帶著幾十騎從後方趕了過來,與石勒並肩而行。
“叔叔,讓漢人種地也是一個好辦法。”石虎真心道,他已經想通了,吃光漢人不是一個好辦法,至少現在不是,現在羯人太需要糧食了,必須讓漢人去種地,種出更多的糧食。
他笑著道:“且讓漢人種地,若是糧食夠吃,就吃掉多餘的漢人,要這麼多漢人乾什麼?這個世界應該是我們羯人的牧場。”
“若是糧食不夠吃……”石虎笑了,“那麼正好可以吃了這些漢人兩腳羊。”
石勒和石虎以及周圍的胡人一齊大笑,漢人兩腳羊就該這麼利用啊,平時種地,有需要了就直接吃了,真是方便。
石虎道:“現在我們糧食不夠,漢人也不多,且讓漢人多活些時日,等我們的人都到了,等糧食夠了,就該開始吃漢人了,我們不需要太多漢人的。”他燦爛地笑著,漢人多了,哪一天反撲胡人怎麼辦?必須吃得漢人比胡人少了,或者漢人種地的產出正好可以滿足胡人的口糧,這才是最好的策略。
石虎看著遠處的信都城,他沒有去過鄴城,所以信都城的城牆是他見過的最高最雄偉的城牆。他笑著道:“以後我要征集幾十萬漢人給我建最大的皇宮最大的城池!”幾十萬漢人建造城池的時候肯定會死很多人,還省了他動手殺人。
石勒微笑著,他對怎麼利用漢人還存在疑惑。張賓說得沒錯,漢人會種地,漢人會紡織,漢人會製作漂亮的物品,胡人尤其是羯人統統都不會。他若是利用好了漢人就能建立一個華麗的王朝,可若是利用不好呢?就像石虎說的那樣,漢人實在太多了,若是漢人忽然反抗,胡人又該怎麼辦?
想到胡問靜帶領萬餘中央軍士卒就殺了他五萬精銳,石勒手腳冰涼,若是漢人多了,會不會冒出幾百個幾千個胡問靜?
石勒心中彷徨,到底該怎麼處理漢人?他有個奇怪的念頭,或者石虎的辦法是最好的,一直控製著漢人的數量,讓漢人比胡人少,或者隻多一點點,那麼漢人就翻不了天。
三千餘胡人到了信都城前,信都城的城門開著,城牆上沒有什麼人。
石勒勒住馬,望著掛在城門上的天下第一大師殷浩的屍體,心中不屑和冷笑之餘,忽然產生了一股強烈的惶恐和不安。他若是進了信都城,會不會如同那殷浩一般被砍下手腳掛在了城門之上?
馬大軟見石勒停下了腳步呆呆地看著信都城,臉色陰沉不定。他心中有些鄙夷,這個胡人真是膽小,放著打開了城門的城池都不敢進去。
馬大軟跳下馬,恭恭敬敬地道:“將軍,信都城內汙穢不堪,不如小人率百餘勇士先入城,待清掃了城池,再恭迎將軍入城。”
張賓搶著道:“此言甚好,你且入城吧。”
馬大軟笑著,大聲地招呼羯人士卒:“跟我來!”大步帶頭走向信都城門。
信都城內,無數百姓顫抖著躲在房屋內,根本不敢探頭張望。
有百姓驚恐地低聲道:“胡人真的來了!胡人真的來了!”聽那兩姐妹與王莎莎的對話確實覺得胡人一定會來,可聽完之後心中的激情立刻消退了,僥幸心再一次占領了上風,覺得胡人不會來的,沒想到胡人真的來了,這可怎麼辦?
另一個房子中,有百姓趴在房門後透過縫隙看著屋外的街道,差點冷笑出聲。胡人怎麼會吃光漢人?信都城外數個小縣城曾經被胡人占領過,胡人什麼時候吃光漢人了?鄴城三四十萬百姓被胡人吃光了那是謠傳,信都城四周的小縣城隻是被殺了一些丁壯那才是眼見為實,相信胡人會吃光漢人的都是白癡,胡人到了信都之後肯定會大肆搶劫一番,然後帶著金銀財帛米糧之後離開,何必為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玩命對不對?
另一條街道上,一個百姓悠閒地在家中吃著酒菜。什麼大家聯合起來殺了胡人,投靠胡問靜,在集體農莊過上幸福的日子。這種鬼話騙誰啊!集體農莊怎麼會有好日子?要種地不會在信都城種嗎?信都城的門閥貴人官老爺全部死光了,不用交稅,不用徭役,地裡所有的產出都是自己的,比在集體農莊累死累活卻被剝削強多了。這信都城亂成一塌糊塗不是因為殺光門閥均貧富分田地,而是因為沒了官老爺,地痞流氓乘機作亂。隻要殺了那些地痞流氓,信都城就會再次恢複繁華,所有的店鋪都會再次開門,其餘郡縣的商人會再次到信都城交易,旅客會再次住客棧下館子,信都城的城裡人會再次有錢,那又何必搶劫村裡的農民的糧食,找他們買不行嗎?那個百姓微笑著,以前城裡的糧食都被地痞流氓霸占了,所有才會大家過的慘兮兮的,如今大家已經掌握了訣竅,隻要所有人團結起來,幾千幾萬人的規模之下任何賊人都會聞風而逃,大夥兒就能奪回糧倉,屆時根本不用找農民買糧食。
沒了地痞流氓殺人放火,沒了門閥老爺官老爺收稅收租,大家可以過上比集體農莊幸福一百倍的生活,憑什麼要冒死殺了胡人投靠胡問靜,傻乎乎地跳進集體農莊的深不見底的巨坑?
馬大軟帶著百餘個羯人走進了信都城,信都城內靜悄悄的,街上沒有埋伏,沒有反抗的百姓,沒有歡迎的呼喊,唯有春風攜帶著花香拂麵。
信都城的一角的某個高樓上,一聲輕輕地歎息:“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