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城。
長街之上看不見一個人, 所有店鋪都落著門板,所有住宅都緊閉大門,任何一間屋子裡都沒有一絲的聲響, 就是狗叫聲也聽不見。
馬大軟趾高氣昂地望著四周,百姓就是膽小鬼,根本不用在意有多少百姓,以及民意民心什麼的,他大聲地叫著:“都出來!所有人都給老子出來!誰不出來老子就殺了誰全家!”
他大聲地狂笑,被搶了豪門大閥的糧倉,被迫帶著十幾個同夥逃出信都的屈辱和憤怒儘數發泄了出來, 今日回到了信都城一定要砍死了葛劣。
“都給老子出來!”馬大軟大聲地叫著,一腳踢在一個店鋪的門板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幾個胡人士卒四處看了好久, 這信都城內哪有什麼大軍埋伏, 轉身出城向石勒稟告去了。
一個地痞走到馬大軟的身後, 低聲道:“大哥,胡人老爺等著呢。”
馬大軟心中一驚, 終於想起此刻不是他報複發泄的時候,石勒帶著三千胡人步卒就在城外等著呢。他急忙擠出了笑臉,大聲地叫著:“信都的鄉親們啊,胡人老爺來了。大家不用怕, 隻要大家老實種地,老實繳稅, 胡人老爺不會傷害你們的。”
十幾個地痞流氓一齊跟著喊叫:“大家都出來啊,胡人老爺是好人,胡人老爺最和善了,從來不打人罵人。”“大家出來歡迎胡人老爺, 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長街之上依然靜悄悄地,沒有一個百姓出門。有百姓一家人壓低聲音商量著:“你說,我們要不要出去?已經說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出去隻怕不太好。”家人急忙勸阻:“急什麼,彆人不出去,我們也不出去。”
另一個房屋中,一家人躲在了地窖之中,外麵說什麼都不理會。若是胡人殺人吃人,他們躲在這地窖裡安全無比,若是胡人不殺人不吃人,隻是讓他們種地繳稅,那他們遲一點出去也無妨。
馬大軟一邊呼喊著,一邊沿著長街前進,其實對百姓是不是出來毫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隻是石勒用來驗證城內有沒有埋伏的棋子,隻要這信都城內沒有埋伏,那麼他“獻城”的功勞就少不了。他蔑視著長街四周,信都城的百姓怎麼可能在他喊幾聲後就出來?他很清楚自己沒有這個魅力。想要一群老實巴交又貪婪愚蠢的百姓從房子裡出來唯有靠大量的士卒凶神惡煞的砸門和打人。
馬大軟隨意地前進,大聲地叫著:“都出來!胡人老爺來了,都出來……”
一轉頭,他似乎看到長街遠處有一個人站在長街的中間。
馬大軟心中一動,舉起了手臂:“都小心!”十幾個地痞流氓和百餘羯人士卒都打起了精神,誰都知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馬大軟等人仔細地望向前方,卻見一個瘦弱的女子孤零零地站在寬大的長街之中,她的腳邊放著一個大大的黑布包裹,鼓鼓囊囊的,手裡的長劍在陽光下閃著光,斜斜地拄在地上。
春風吹拂,那女子身上店鋪裡最廉價的那種灰布衣衫一動不動,沒有一點點的首飾的發髻上有一縷頭發在風中晃動。
百十個胡人士卒和地痞流氓握住了刀劍,任何一個胡人士卒和地痞流氓的身材都比那個女子高大魁梧了不少,一個巴掌就能拍死了那個單薄瘦弱的女子。眾人冷笑著,慢慢地展開,在寬闊的長街上排成了幾排,堵住了長街的所有空間,像一堵厚厚地牆壁般慢慢地碾壓過去。
無數百姓透過門縫看到了那孤零零的弱女子和百餘個羯人士卒對峙,隻覺雞蛋碰石頭不過如此。有人認得是那對嚎啕大哭的姐妹中的姐姐,忍不住低聲歎息:“蠢貨!以為喊幾聲口號就能感動所有百姓嗎?真是讀書讀傻了!”總有女子以為站出來怒斥幾句賊人就會影響無數的人,或者賊人就會膽怯退卻,或者無數百姓就會被她的鮮血所感動,奮起殺賊,但是那隻是一廂情願的單純念頭,曆史上那站在城門口阻擋敵軍而被殺的女子不曾感動過一個百姓。
有人爬在牆頭偷偷張望興奮無比:“看,那女子要死了!”那女子真是蠢貨,一個人麵對百餘個人,肯定死得不能再死。
春風帶著花香吹拂過了長街,長街各處都有人悄悄張望,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長街之上唯有那個瘦弱的女子孤零零地擋在百餘個胡人的麵前。
那女子淡淡地笑了:“胡某再做最後一次努力,人生的道路終究是自己選擇的。”
馬大軟仔細看了半天,立刻放了心,不過是一個不知死活的女子而已,殺了就是了。
他想要立威,大聲地叫著:“呔!那個灰衣窮鬼醜八怪女子聽著,不要擋住了胡人爺爺的道路,立刻走到街邊跪下,胡人爺爺饒你不死。”
馬大軟對著十幾個地痞流氓打眼色,這種不識抬舉的女人一定會喊幾聲“胡人滾出去!胡人是禽獸!”等她喊完了就殺了她,既能夠在石勒的麵前表示忠心,又能夠殺了她恐嚇信都城的百姓,簡直是一箭雙雕。
馬大軟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柔聲道:“那個女子有什麼冤情隻管和馬爺爺說,馬爺爺一定稟明胡人爺爺,胡人爺爺一定會給你一個公道。”
那女子輕輕地道:“即使孤身一人……”
十幾個流氓痞子嘻嘻哈哈地慢慢逼近那單薄的身影,天空中一縷雲彩遮住了陽光,地麵上出現了一個灰暗的陰影,慢慢地向站在陽光中的那女子靠近。
“……即使麵對千軍萬馬……”
十幾個流氓痞子互相打著眼色,那個女子手中有長劍,莫要被她砍了,左右配合的人動作要快。陰影追上那十幾個流氓,將他們吞噬在黑暗之中,有人袖子裡滑出了匕首,有人握緊了刀子,有人臉上笑得更加真誠了。
“……你要做你自己的英雄……”
陰影之下,百餘個羯人冷冷地看著,有羯人笑道:“這女子有點瘦了,不知道肉吃起來是不是好吃。”另一個羯人道:“這裡有幾萬漢人,肯定可以吃個夠。”有羯人嗬斥道:“將軍有令,要讓漢人去種地,隻有不聽話的才能吃了。”
“……你必須堅強。”
即使孤身一人,即使麵對千軍萬馬,你要做你自己的英雄,你必須堅強。
一個小女孩子從一角跑出來,牽住了那女子的手,仰頭看著那女子:“我要和姐姐一起打壞人。”
那女子笑了:“好,問竹和姐姐一起打壞人。”小女孩用力點頭,對著一群流氓地痞和百餘羯人努力的呲牙。
陰影終於到了那女子的身前,迅速的將那女子和妹妹吞噬,與身後明亮的街道宛如兩個世界。
長街之上偷看的百姓之中有人歎息,真是一對蠢貨姐妹。
十幾個地痞流氓到了那女子的七八尺之前,那女子猛然大聲地叫道:“信都的百姓們,大家夥兒都出來殺胡人啊!”
十幾個地痞流氓大笑:“真是沒見過這麼蠢的人,這個時候叫人救命有用嗎?”有流氓地痞叫道:“你叫啊,你越叫我越興奮。”
馬大軟小有興趣的看著,等你喊這句話好久了,如今可以殺你了。他臉上變色,大聲地道:“大膽!竟然想要鼓動百姓殺害胡人爺爺,來人,殺了她!殺了這個敢於對胡人爺爺不忠的人!”
信都的城門方向,石勒已經帶著三千羯人步卒進了城們,他四處張望,沒了鄴城,拿信都作為根基其實也不錯,至少這城牆還是很厚實的,雖然也有殘破缺損,但隻要拆了那些漢人百姓的房子做材料,還是很容易修補的。
遠處,馬大軟的喊聲傳了過來,石勒微微一笑,漢人最喜歡通過嗓門大小表示忠心度,真是有趣的賤人。
張賓捋須笑道:“好像有人想要冒犯將軍虎威。”石勒淡淡地道:“殺了就是,殺光了漢人中的好漢,剩下的懦夫漢人就屈服了。”他輕輕的拍馬,慢悠悠地前進,忽然有些想要吃兩腳羊了。石勒有些期待,那冒出來送死的漢人硬骨頭的肉是不是會很鮮嫩?
長街上,十幾個地痞流氓猛然怪叫一聲發力衝向了那女子,手中的匕首刀子斧頭一齊高高的舉起。那女子伸手將小女孩護在伸手,眼神陡然一變,手腕一翻,手中的長劍已經刺了出去。
下一刻,一個個地痞流氓衝到了那女子的麵前,然後就像是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之上,猛然倒飛了出去,鮮血在空中不要錢的飛灑,更有一顆顆人頭一條條手臂飛到了空中。
隻是幾個彈指的時間,十幾個地痞流氓隻剩下最後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女子的麵前,擋住了她的身軀。
四周無數趴在牆上偷看的百姓發出了齊聲的驚呼。
馬大軟心中發寒,厲聲叫著:“小炮兒,小炮兒!你怎麼樣了?”
那被喚做小炮兒的地痞流氓一直呆呆地站著,不言不語,慢慢地轉過了頭,可是身體卻一動不動,他的腦袋直接麵對了自己的背。
馬大軟大駭,倒退一步驚呼道:“小炮兒!”
那小炮兒緩緩地張嘴,一股鮮血陡然從嘴裡流了出來,然後雙膝一軟,倒在了地上。
長街之上,馬大軟帶著百餘羯人士卒惡狠狠地盯著前方。前方有一個大大的血泊,裡麵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具屍體,有的沒了腦袋,有的斷了手腳,有的鮮血不斷地從身體之中狂湧出來。
血泊之中,一個瘦弱的女孩子右手持著一把染滿鮮血的長劍,左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沒有一絲妝扮的臉上和灰色的衣衫上到處都是血跡,冷冷地看著馬大軟和百餘個羯人步卒:“過來受死!”
無數看熱鬨的百姓死死地盯著血泊、屍體以及那一對姐妹,此刻是不是在做夢?
馬大軟臉色大變,王八蛋,早就知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沒想到來了一頭老虎!
他轉身對百十個羯人士卒厲聲道:“上啊,殺了她!”
那女子腳尖一條,黑色的大包裹飛到了空中,她伸手一扯,黑色的包袱皮散開,一件大大的淡黃色的紙甲飛揚在空中,她彎曲膝蓋,叫道:“問竹!”
小女孩鬆開姐姐的手,用力跳到了姐姐的背上。
那女子伸手抓住空中的淡黃色的紙甲,用力一甩一批,紅色的布帶子用力一扯,她和小女孩就被厚厚的蓬鬆的紙甲護在了中間。
那女子持劍指著天空,仰天大笑:“問天下,誰敢擋住胡某的視線!”
馬大軟厲聲道:“殺了那個女子!”身後百十個羯人士卒一齊衝了出去,厲聲怒吼。
那女子持劍衝入了百十個羯人士卒之中,一劍就斬下了一個羯人士卒的頭顱,鮮血飆射出三尺以上。
她曼聲吟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注1】
詩句之中,她大步向前,所過之處一個個羯人慘叫著或無聲無息的倒下,鮮血歡快地流淌。
馬大軟渾身發抖,白癡都知道遇到了猛將兄,他轉身想逃。一個羯人一把扯住了他,獰笑道:“你敢背叛石將軍嗎?”馬大軟急忙道:“胡說!我對將軍忠心耿耿!”
“噗!”一柄刀子從馬大軟的肚子刺入,刀尖從背後冒了出來。
“這就是背叛石將軍的下場!”那羯人頭目獰笑著,根本不與馬大軟多說廢話,敢逃跑就是叛徒。
馬大軟伸手死死地抓住那羯人頭目的手臂,茫然道:“我不是叛徒,我對石將軍忠心耿耿……”
那羯人頭目手腕用力,長刀從馬大軟的肚子裡抽了出來,冷冷地看著馬大軟倒在了血泊之中,轉身對其餘羯人士卒厲聲叫道:“殺了那個女人!”帶頭衝了過去。下一秒,遮擋住那羯人視線的羯人士卒陡然斷成了兩截,腰部一下依然筆直的站立,上半身卻滑落到了地麵。
那羯人頭目怒吼一聲,合身撲上,不管不顧地一刀砍向那女子,卻隻見劍光一閃,身體陡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空中猶自回蕩著那女子的聲音:“……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以及無數羯人絕望又恐懼的慘叫聲。
遠處,石勒聽見了那女子的叫嚷聲,隻覺好笑極了,世上竟然有如此狂妄的人?他看著張賓笑道:“聽聲音好像是個女子,漢人女子如此猖狂不知死活嗎?”
張賓笑著搖頭道:“老夫隻見過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的貴女,對低賤的平民女子的言行舉止倒是不知。”他輕輕巧巧地將話題撇開,心中有些異常,在石勒的眼中兩人之間終究有胡人和漢人的區分,不論他殺了多少漢人,滅了多少門閥依然無法湮沒。張賓微笑著,是不是以後要天天吃兩腳羊才會讓石勒認為他也是羯人一份子?
前方喊殺聲震天,石勒皺眉,怎麼還沒有殺了那個漢人女子?他跟著大軍又走了幾步,卻猛然聽見前方的士卒齊聲驚叫。
石勒急忙望去,卻見遠處百餘個羯人的殘肢斷臂拋灑了大半個街麵,鮮血如同河水四處流淌,大腸,斷肢,人頭在血河中慢慢地飄動。
一個穿著無比巨大又蓬鬆的、被無數鮮血染紅了的,隻能依稀看出淡黃色底色的甲胄的女子踩在一具屍體上,冷冷地看著數千羯人們。
數千羯人在這絲毫沒有溫度,完全不像人的目光之下竟然不敢前進一步。
“啪嗒!啪嗒!”一滴滴鮮血順著女子的長劍滴落在血泊之中。
“啪嗒!啪嗒!”一滴滴鮮血沿著那女子的臉頰、發絲、甲胄滴落在血泊之中。
血花四濺。
張賓陡然大聲地尖叫,眼珠子都要掉了!
石勒來不及嗬斥張賓的失態,陡然認出了那個女子,驚呼道:“你是胡問靜!”
石勒終於認出來了,這一定是胡問靜!在司州的時候距離太遠了,他沒能看清臉,但這個氣勢絕不會看錯!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像一把殺人的劍了。
那女子笑了:“正是胡某。你就是石勒?”
越過三千士卒,冰冷的目光落在了石勒的身上,石勒如墜冰窟,怎麼都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胡問靜,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