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餘荀家子弟心中大定,原來是罵人的言語,就說頂級門閥之一的荀閥怎麼會完蛋呢。
荀勖閉目許久,這荀閥終究是自己的家族,今日索性把所有事情說透,對門閥,對自己的地位,對朝廷都有好處。他道:“你們最近都在奇怪,陛下創業前每一件事情都謹慎無比,走一步看百步,每一個大局都抓的極準,每一次都利益最大化,為何如今像個蠢貨,明明有實力一舉吞並天下,偏偏卻馬放南山,這是陛下年齡越長越腦殘了?”
荀勖冷笑著:“什麼天命說,什麼女子說,什麼愛情說,老夫都聽說過。”一群年輕子弟板著臉,假裝與自己無關。
荀勖眼中精光四射,問道:“你們就不想想,彆人統一天下後都是越來越狂妄自信,以為可以上天摘月亮了,以為跺個腳泰山就崩塌了,為何胡問靜越來越膽小?”
這句問話以前是沒人理會的,理由當然是因為胡問靜腦殘、天命已去,或者陷入了愛情,但此刻大堂內百餘荀家子弟一齊皺眉苦思。
荀勖歎氣,這麼簡單地答案還要苦思?他進一步引導道:“為什麼陛下又陡然拿出利器,一口氣摧毀了小半個冀州?”
眾人依然苦思。
荀勖沒有耐心等待考零分的蠢貨作出奧數題,道:“你們都記住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陛下忽然言行與以前不一致,那是因為……”
荀勖閉口不言看著眾人,見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這才道:“因為陛下在懼怕。”
好些荀家子弟脫口而出:“懼怕?”打死想不通胡問靜要懼怕什麼?怕死?胡問靜每次衝在最前線。怕司馬越?司馬越都恨不得縮到地底去了。怕琅琊王氏?琅琊王氏人都快死光了。胡問靜懼怕什麼?
荀勖一字一句地道:“陛下懼怕造反。”
百餘荀家子弟怔怔地看著荀勖,你還不是腦殘了?
荀勖深呼吸,壓住心中對不肖子弟的憤怒,緩緩道:“陛下的根基不穩。”
“陛下得天下的過程實在是太快太容易了,哪怕司馬懿從出仕到篡奪天下也經曆了數十年,陛下幾年之間就得了天下,世上還有更容易更快的皇帝?”
荀勖看著眾人,道:“日久見人心,板蕩見忠臣,陛下得天下的過程太過順風順水,滿朝文武到底到底到底有幾個忠心耿耿的?”一群荀家子弟立馬想到了答案,荊州出來的官員忠心度高一些,其餘人幾乎不用想,大縉朝毫無忠心度的習慣已經深入人心,洛陽各個衙署之中絕對找不出一個忠心胡問靜的。
荀勖見眾人深思,繼續道:“各地的百姓真的擁護陛下嗎?”
他冷笑著:“農莊製儘收田地財產,舍棄私心而取公心,這根本是違反人心的,農莊內百姓豈會心服口服?各地農莊安穩隻是因為百姓擔憂胡人作亂,擔憂惡劣的天氣,想到離開集體農莊不是被胡人殺了就是餓死了,不論對集體農莊多麼憎惡都咬牙堅持。等平息了胡人作亂,天下太平,氣候溫暖,天下百姓真的願意接受農莊製,沒有一分自己的私產,全心全意為朝廷打工?老夫看隻怕未必。”
一群荀家子弟點頭,他們多少都見識過集體農莊,很是清楚農莊的百姓之中想要回到佃農生活,多勞多得,為子孫後代掙一分家業的人不在少數。
荀勖繼續道:“農莊的學堂真的能夠洗腦,讓學子以忠心陛下為榮,而不是聽厭了洗腦反過來對陛下毫無忠心?農莊的百姓真的會覺得子女讀書識字是天大的好事,因此對農莊對陛下感恩戴德,而不是覺得小門小戶讀這麼多書乾什麼,早點打工還能給家裡多掙一些錢?”
“陛下橫掃各地門閥,門閥子弟儘數入了農莊,天下就真的沒有門閥了?洛陽沒有門閥?洛陽官員不是門閥子弟?還是老夫不是門閥子弟,荀家不是門閥?荀彧的爺爺一輩有‘八駿’,荀彧的父親有八個親兄弟號稱‘八龍’,荀彧的同胞兄弟就有三個,荀彧嫡子就有五個,我荀家到了如今人口比司馬家還要多,成年男子至少三四百人!其中入朝為官者又有多少?三百人還是兩百人?”
一群荀家子弟一點不奇怪荀家人口多,豪門大閥人口都多,哪一個門閥貴公子沒有十七八個妻妾的?妻妾多了,這子女自然就多了,多傳幾代人口過三四百毫不稀奇。
荀勖繼續道:“陛下從荊州帶來的文臣武將就沒有門閥?”一群荀家子弟搖頭,金渺是實打實的小門閥子弟,不少司州的小門閥借此投靠了胡問靜,而周渝白絮姚青鋒回涼等人雖然看似隻是平民,但隻說她們都識文斷字或者長期習武,這祖上定然是闊過的,認真尋根很有可能也牽扯出一個小門閥。有荀家子弟心中冷笑,隻怕此刻好些人已經在努力翻族譜,希望與周渝白絮等人扯上關係,雞犬升天。
荀勖淡淡地道:“若是陛下死了,這天下還能穩定嗎?這賈家還會老實?長公主胡問竹能繼位嗎?”
一群荀家子弟驚愕地看荀勖,胡問靜還不到二十歲!你瞎扯什麼。
荀勖眼神深邃極了:“老曹家四十歲就是一道坎,曹操後就沒人跨過這道坎的,二三十歲紛紛病故,司馬家的坎好像高一點,司馬炎幾歲死的?生死無常,陛下認為自己能夠活幾歲?陛下的心腹大將又能夠活幾歲?長公主能夠鎮壓住各地嗎?”
“陛下的主要軍隊隻有兩支,中央軍和農莊士卒,還有一支類似禁軍的精銳五百騎。”
“這中央軍和農莊士卒真有忠心度?中央軍的關係網有多深?有沒有將領出自被胡問靜趕到農莊的小門閥?有沒有將領全家被陛下殺了?有沒有士卒刀頭舔血十年才積累了一些錢財買的田地被陛下充公了?”
“農莊士卒看似掌握在對陛下忠心耿耿的荊州官員手中,可是荊州官員忠心耿耿不代表農莊百姓士卒忠心耿耿。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家鄉十裡地的農莊士卒跟著陛下開了眼界卻又沒有真正地看到天下,會不會野心勃勃地想要做丞相?會不會想要萬畝良田?會不會不想回農莊了?”
“陛下手裡有刀就敢造反奪取天下,中央軍將士和農莊士卒為什麼不會想著造反?”
“曹操可篡位,司馬懿可篡位,陛下可篡位,為什麼就沒有其他人想著篡位?”
“陛下乞丐出身、沒有門閥、沒有錢財,簡直是地獄開局都抓住機會篡位成功了,世上還有什麼人不能篡位?”
荀勖看著冷汗大冒的荀家子弟們,道:“你們以為陛下停戰罷鬥是因為當了皇帝想要仁慈的名聲了,殊不知陛下此刻惶恐無比,隻想竭儘全力穩定朝廷大局,鞏固萬裡江山。”
荀勖淡淡地道:“你們以為陛下創業容易是好事?根基不牢,地動山搖!風水學中有‘速發’一詞,兩三年內家族興旺發達,但其後立刻隕落,艱難險阻數不勝數。”
一群年輕的荀家子弟互相看了一眼,都想到了“應運而生”與“應運而逝”。
荀勖道:“你們猜對了,陛下認為‘糧草不濟,等待來年再戰’確實是一個借口,但那不是因為陛下心慈手軟了,而是陛下想要留著外部的敵人給自己爭取時間;想要拉攏一些真正忠心的百姓,至少是自願加入集體農莊的,反噬小一點的;希望一群不能容於漢人地盤的胡人加入陛下的軍隊,胡人與漢人已成死敵,陛下若敗亡,那些胡人哪裡還有容身之地?”
一個荀家的子弟脫口而出:“所以才有了通告。”
一群荀家子弟緩緩點頭,胡問靜發布天下不論漢人胡人隻要願意種地願意加入集體農莊就去司州,原來背後有深刻的原因。
一個荀家子弟擦著汗水:“如此看,陛下四處發布集體農莊好,招攬流民也是為此?”眾人越想越是深刻,隻覺一個個看似簡單的命令背後深不可測。
荀勖道:“僅僅拉攏冀州的百姓是不夠的,冀州才有多少人口?流民的戰鬥力又能有多少?陛下想要坐穩了天下,就必須讓手下們不敢造反,最好的辦法就是體現她厲害無比。五百騎破十萬人、五百騎敵三萬騎殺一萬騎……陛下縱橫冀州各處,五百騎遠出數百裡誅殺殷浩和石勒,很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氣勢。如此武功如此氣魄,天下還有幾人敢造反?就不怕五百騎一到將所有反賊殺得精光?”
一群荀家子弟大汗淋漓,胡問靜不是傻了瘋了,是他們傻到了沒邊。
荀勖冷冷地看著一群蠢貨,問道:“你們也不想想,陛下為何到如今還沒有真正地登基稱帝?如此大事,她就真的一點點時間都沒有?陛下在安陽曬太陽真的重要無比?這世上還有比稱帝登基建立王朝更重要的事情?”
一個荀家子弟喃喃地道:“陛下隻是想要製造大業未成,尚需努力的氣氛而已。”
百十個荀家子弟臉色慘白,胡問靜的心機竟然如此深沉?
荀勖氣極反笑:“不然你們以為呢?”
他指著眾人的鼻子怒喝:“你們出身世家,從小錦衣玉食,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至今不過是依靠祖宗蔭萌餘澤的紈絝廢物,竟然敢瞧不起十三歲猶是乞丐,十四歲成為大縉朝第一女官,十五歲成為荊州刺史,十六歲篡位(奪)權,十七歲稱帝,十八歲眼看就要統一天下的奇才!你們還有一分廉恥之心嗎?”
百十個荀家子弟受了羞辱,起初還麵色鐵青,心中憤憤,他們怎麼就是紈絝廢物了?等聽到了胡問靜那一連串奇跡般的事跡後唯有滿臉通紅。該死地,遇到一個開掛的牛逼人物,辯無可辯啊。
荀勖厲聲道:“陛下絕不是這世上最聰明的天才,勝過陛下者車載鬥量,但其才若斯,豈容爾等小覷?”
百餘荀家子弟一齊看案幾,胡問靜的經曆如此牛逼,他們卻視而不見,實在是豬油蒙心。
荀勖歎了口氣,猛藥已經夠了,現在要溫和一些了。他道:“陛下很清楚她始終無法服眾,也不信任內部的人。陛下想要坐穩朝廷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清洗內部,所有對陛下口服心不服的人儘數殺了,所有對陛下有怨言的人斬草除根,此計曆朝曆代開國皇帝都曾用過,中庸而已,內耗嚴重,其實算不上最佳,勝在穩妥。但此計要在統一天下之後,陛下尚未統一天下,此計暫且不可行。”
“偏偏陛下出身寒微,疑心甚重,唯恐天下尚未一統就有賊子膽大妄為,想要謀朝篡位,壞了陛下的大業和計劃,隻能在清洗內部之前先尋個妥善的過度手段。”
一個荀家子弟失聲道:“不錯!陛下停止征戰殺伐,表現對天下百姓的仁慈等等雖然不能讓對陛下心懷怨懟之人改觀,但是陛下從殺伐過重轉變成仁慈之人,定然會有很多中間派支持陛下。”
荀勖歎氣道:“陛下唯一可以信任的軍隊就是五百騎,所以才會帶上小問竹在冀州四處征戰。”
一群荀家子弟點頭,還有什麼比一齊打仗更有感情的?姚青鋒等人對小問竹肯定會忠心耿耿。
荀勖冷笑:“蠢貨!五百騎對陛下忠心耿耿,看著長公主小問竹長大,何須一齊冒險鞏固感情?陛下帶著長公主四處作戰是故意畫蛇添足,讓爾等蠢貨也能夠看清楚五百騎與長公主小問竹關係莫逆,想要動長公主就要先殺五百騎。”
荀勖淡淡地道:“若是陛下真的天不假年,五百騎與各地名將總不會一齊死光吧?留下十幾二十個人,長公主就有可能勉強鎮住局麵了。”
一群荀家子弟搖頭,胡問靜才十八歲就開始整理後事會不會太早?
荀勖鄙夷地掃了眾人一眼:“陛下曾言,每個人到了這個世上都是帶著使命的,完成了使命就要回歸天上。這句話雖然隻是安慰世人之言,但是老夫認為很有道理。陛下短短幾年完成了他人一輩子的功績,誰知道老天爺會讓陛下活多久?若不是曹魏的皇帝、謀臣、大將、親族接連英年早逝,何時輪到司馬懿出頭篡位?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陛下早做準備才是智者所為,司馬炎若是早點為太子司馬衷布局何以落得如此下場?還不是司馬炎以為自己正當盛年,有的是時間嗎?”
百餘荀家子弟沉默,會不會胡問靜表現出來的一切軟弱仁慈遲疑都是陷阱?胡問靜真是太忒麼的多心眼了!
荀勖問道:“現在,你們知道為什麼陛下忽然又拿出利器橫掃胡人了?”
一群荀家子弟緩緩點頭,臉色尷尬。胡問靜想要休戰一年處理根基不穩的問題,沒想到她少算了一步,一個四處瘋狂出征的皇帝在擁有絕對優勢的時候停止進攻引起了所有人的胡思亂想,原本還算穩定的內部反而有些騷動了,荀家這些年輕子弟都敢妄議朝政,嘲笑胡問靜的軟弱和腦殘了。若是再繼續休戰下去隻怕不僅僅司馬越司馬柬起兵主動進攻胡問靜,城門口賣草鞋的小子都敢舉起剿滅胡問靜的大旗了。胡問靜隻能繼續選擇快速橫掃天下,讓所有彆有用心的人看清楚胡問靜的刀子鋒利不鋒利。
十日內出征就能臨時生產出無數箭矢的實力,誰敢放肆?
能夠半日打碎了塢堡的發石車,哪個城池可以抵擋?
更可怕的是胡問靜不動聲色,隨手就拿出了回回炮,會不會還有更厲害的武器不曾露麵?
荀家子弟臉色慘白,一直覺得道門都是讀書不成,道德低下,腦子有病的廢物,沒想到在胡問靜的手下爆發出了想象不到的力量。
某個荀家子弟問道:“那麼,賈南風打陛下又是怎麼回事?”想要以此體現知錯就改?或者想要以此表明與賈南風關係極好,毫無嫌隙?都不太對頭。這被賈南風拿掃帚暴打的事情怎麼看都是折損了帝王名譽。
荀勖看一群荀家子弟的眼神悲傷極了:“那是給老夫和馮紞等人看的。”
眾人愕然,有人反應極快,道:“原來如此!陛下為人不在乎小節,視名譽如糞土,可難道是誰都可以拿著掃帚打皇帝的?你敢試試?賈南風能夠如此做而毫發無傷,表明陛下念著舊情,賈家依然是胡問靜的自己人,不在陛下清洗之列,這賈家的黨羽就心安了,我荀家就心安了不少。”
一群荀家子弟用力點頭,臉上露出微笑,真是簡在帝心啊。
荀勖哈哈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虧你們想得出來!”
他悲涼地看著眾人,道:“老夫自問如今朝廷之上再無一人比老夫有才華,可是又如何?老夫是朝廷重臣嗎?朝廷少了老夫就不轉了嗎?天下未定,朝廷重臣是武將而非文臣。陛下眼中的朝廷重臣是一個月克揚州,鎮守荊州擋住巴蜀的周渝,是擋住衛瓘,寸土不讓的白絮,是在關中殺得血流成河的覃文靜,是頂住司馬越的回涼,是一個個在各地浴血奮戰的武將,何時輪到老夫了?”
“老夫與你們說過幾次了,老夫與陛下在司馬炎駕崩之前就見過幾次,說過幾句不鹹不淡的話而已,一點點交情都沒有,老夫此刻能夠成為洛陽各衙署的文官第一人是因為賈太尉,賈太尉如今已逝,陛下憑什麼用老夫?老夫有蓋世才華不得不用?這世上當官根本不需要能力啊,蠢貨!”
荀勖冷冷地看著一群荀家子弟,直看得他們心裡發寒。
“陛下任由賈南風痛打,又傳言給老夫,是警告老夫和馮紞,老夫等人有指使賈南風痛打皇帝的大罪在身,陛下隨時可以翻臉合理合法合情地滅了老夫九族。老夫若是想要全家安穩,就不要生出任何利用賈南風的念頭。”
“陛下連老夫和馮紞等人都能滅了九族,哪個官員以為可以放肆,先準備好了九族的棺材。”
百餘荀家子弟臉色慘然,從屍山血海殺出來又喜歡挖坑的開國皇帝真是惹不起。
荀勖眼中淚水打轉,挖坑?老夫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你們就沒有想到這是老夫與陛下聯手演戲嗎?荀家真忒麼的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