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城池中, 有人家娶媳婦,大擺酒宴,街坊中的空地上擺了三百來桌。
來吃喜酒的人送上了對新人的祝福以及三文錢紅包之後, 對新媳婦讚不絕口。
有女方的親屬拍著新郎官的肩膀:“你走了大運了!我這個侄女不愛錢, 不愛貌, 就愛上了你那顆赤誠的心,一百兩的房子也沒要,就嫁給了你, 你可要好好對她,不然我們饒不了你。”
另一個女方親屬急忙拉開那人, 笑嗬嗬地對新郎道:“他喝多了,彆聽他瞎說,小兩口以後好好的過日子, 日子越過越好的。”
男方的親戚也急忙對女方親屬道:“親家放心,新娘是好孩子,我家那臭小子以後若是敢欺負了她,惹她哭了, 我們一定打斷了那臭小子的腿。”
兩家人嘻嘻哈哈地笑, 舉起酒杯互相敬酒。
某張宴席上, 一群男方的親屬圍在一起聊著這次的酒宴,有人說道:“這三百來桌酒菜啊,沒想到老趙真是有錢。”看著宴席上有魚有肉,好酒好菜,這一張席麵可不便宜,隻怕要一兩百文一桌。
另一個人道:“我問過了,這一桌酒菜是高朋酒樓的大廚師做的,一桌就要三百文, 還沒算酒水。”一桌子的人震驚了,三百桌豈不是要九萬文!那是九十兩銀子啊!若是再算上其餘的布置開銷,這一次喜宴豈不是要花一百兩銀子?
有人喃喃地道:“想不到老趙這麼有錢!”平時看他穿衣打扮也就普通,沒想到一百兩銀子眼睛都沒眨一下。
另一個人嗤之以鼻:“老趙每個月的工錢隻有兩百餘文,有個P錢?”他看著左右詫異的眾人,低聲道:“聽說老趙為了這次喜宴借了不少銀子……”周圍的人緩緩點頭,這才合理,老趙怎麼看都不像是拿的出一百兩銀子的人。有人道:“老趙為了一個麵子,真是嚇得了手啊。”一群人點頭,沒想到老趙這麼有魄力。
另一張酒桌邊,一群人嘀嘀咕咕著:“這次酒宴很氣派啊,以後我家娶兒媳婦也要擺三百桌。”有人嚇了一跳:“你家哪有這麼多親戚!”那人不服:“你以為老趙就有這麼多親戚?這裡起碼一半人是街坊鄰居,請人吃喜酒還怕找不到人嗎?”其餘人臉上微笑,心裡叫苦,老趙這個王八蛋擺了三百桌,他們怎麼辦?他們家娶兒媳的時候不能比老趙擺的少啊!
幾個未出閣的女子不分是男方還是女方的,斯斯文文地坐在同一桌上,左右也都是一些女眷的席麵。幾個未出閣的女子低聲聊了幾句,很快就互相認識了,談話就隨便了起來。
有女孩子道:“聽說新娘沒有要房子,這真是真愛啊,我就做不到,沒有房子哪裡算有誠心。”
其餘女孩子重重點頭,與公公婆婆住在一起算什麼真愛,輪到自己必須買房子,不然成P個親。
又是一個女孩道:“聽說新郎家給的聘禮隻有五十兩銀子,錢還是借的,以後這日子隻怕不好過啊。”一群女孩子用力點頭,不論是男方家的還是女方家的都對新娘報以深刻的同情,隻要了五十兩銀子,又沒有要房子,成親後就開始負債,這真是虧到了姥姥家了。
有女孩子提醒道:“姐妹們,不是我吃裡扒外,老趙家都是窮人,你們千萬彆嫁老趙家的,不然苦日子在後頭呢。”一群女孩子用力點頭,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一定要看清楚,窮鬼萬萬不能嫁。
另一張桌子邊,男方的直係親戚聚在一起,明著勸酒說笑,其實低聲問著:“老趙,你說真話,你前前後後到底借了多少銀錢?”這酒宴,這彩禮錢,謠傳之中都有一百五十兩了,把老趙全家賣了都沒一百五十兩銀子。
有親戚壓低聲音惡狠狠地道:“老趙,我家兒子也快到年紀娶妻了,我借給你的三兩銀子你無論如何都要在我兒子成親前還給我,不然休怪我翻臉無情!”
又是一個親戚低聲道:“老趙,你也知道我家情況,我是咬咬牙才借錢與你的,你若是不能在今年年底還我,我小命都保不住啊。”
其餘親戚怒了,一個兒子要成親,一個小命保不住,就你們的銀錢值錢,我的銀錢不值錢?要還錢必須先還我的錢!
老趙看著三百桌席麵的壯觀場麵,隻覺這輩子都沒有這麼風光過,對親戚在喜宴上就催著還錢的無禮一點點都不介意,樂嗬嗬地道:“沒問題,我一定還錢的。”
另一張席麵邊,新郎官被小夥伴圍著勸酒,有人低聲地道:“小趙,你瘋了!搞這麼鋪張,你還得起嗎?”另一個人低聲道:“為了娶個媳婦欠了一屁股債,以後晚上出來吃宵夜也不成了,每日做三份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值得嗎?”有小夥伴隻管敬酒,說些恭喜的言語,隻覺幸好自己機靈沒有借錢給新郎,不然這輩子都不用指望新郎還得起錢。
一個角落中,有幾個小夥伴低聲算著新郎一家的收入,老趙月入兩百餘文,小趙略微少些,兩百文不到一點點,父子兩人加起來總數就在四百文,就這點收入還要照顧一家人吃喝拉撒,若是小趙有了孩子,這養孩子又是一筆開銷,這指望老趙小趙還錢真是一輩子都沒指望了。有人後悔極了,雖然隻借了三百文,但是三百文自己不會吃酒吃肉啊,如今卻扔到了水裡。
酒酣耳熱,一對新人被送入了洞房。幾句慣例的恭喜和調笑之後,鬨洞房的人離開,紅通通的燭光之中隻剩下了新婚夫妻。
新郎見四周無人,臉上的笑容立刻沒了,隨手扯下了新娘頭上的紅蓋頭,什麼溫柔如水,什麼相敬如賓,什麼郎情妾意,在背負了大筆的負債之後儘數化為了流水。
新郎低聲惡狠狠地道:“五十兩銀子!虧你家敢開這個口!”
新娘同樣惡狠狠地看著新郎:“才五十兩你都這副嘴臉,你說,你是不是根本不愛我!”
新婚次日,新郎新娘早早地起來見公婆。
老趙夫妻坐在椅子上勉強笑著,看新娘的眼神很是不爽,這是花五十兩銀子買來的啊!在前朝都能買好幾畝地了。
新郎同樣不爽,昨日喜宴上小夥伴的言語讓他怒了一晚上,他直接逼問老趙:“父親,你到底借了多少銀子?”新郎對父親擺了三百桌宴席不滿到了極點,他家哪有這麼多的親戚?請這麼多街坊乾什麼?一桌酒宴三百文,一張席麵隻坐了十個人,每個人的紅包隻是三文錢,三十文錢的收入與三百文錢的支出相比這次喜宴真是虧麻木了。
老趙滿不在意:“我兒子成親,我說什麼都要掙個麵子。”人生四大喜,“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老趙作為不種地、不遠遊、沒有資格當官的普通打工小百姓,唯一的喜悅就是洞房花燭了,一生隻有自己成親和子女成親的時候能夠歡喜一下,有一個萬眾矚目的機會,老趙自己成親的時候沒能風光,如今一定要在兒子成親的時候彌補回來,這三百桌掙來的麵子是他一輩子的體麵。
新郎怒了:“九十兩銀子的體麵!我們家還得出來嗎?”
老趙指著新娘道:“可以五十兩銀子買個媳婦,就不能九十兩銀子買老子的體麵了?”
新郎大怒:“五十兩銀子買個媳婦是為了老趙家傳宗接代,是沒辦法,三百張席麵是沒辦法嗎?”這次娶媳婦前前後後花了一百五十兩,借了一百三十餘兩,這要還到什麼時候?若是不擺三百桌酒宴,家裡隻需要借四十餘兩銀子就夠了,這是一回事嗎?一百三十餘兩銀子的外債,以老趙和小趙的工錢絕對還不出,聽說挖礦工錢很高,一個月起步就有四五百文,還包吃包住,難道父子二人為了還債,下半輩子隻能去挖礦賺錢了?
新娘也大怒:“彆人家的女兒至少要一百兩銀子的聘禮和一百兩銀子的房子,我隻收了五十兩銀子的聘禮,你們遇到我是遇到了仙女了,你們竟然還嫌棄了!”
新娘的婆婆大罵:“賤人!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嗎?”想到家裡花了一百五十兩銀子才有了一個媳婦,新娘的婆婆無論如何無法平靜的麵對新娘。
新郎一個耳光打在了新娘的臉上:“賤人,是這麼對我爹媽說話的嗎?”
新娘捂著臉,成親第二天竟然就挨了打,這日子怎麼過?
數日後,新娘回娘家,撲到爹娘的懷裡痛哭失聲,細細地說了在老趙家的遭遇,新娘一家立刻怒了:“敢打我女兒!我去衙門告他!”
縣令接到狀紙,心裡立刻就煩躁了,搞什麼啊!公婆打兒媳婦,丈夫打妻子,竟然告到了衙門?以為衙門是你家開的?
縣令有心怒喝幾聲把這幾個刁民趕走,話到了嘴邊,看到衙役們神情嚴肅,眼神卻古怪無比,瞬間驚醒了,改口道:“來人!去將被告抓來!”
一群衙役惋惜極了,若是縣令有案件不處理,立馬去府衙告發縣令,自己搞不好就取代了縣令了。
老趙家對打了兒媳婦的事情毫不隱瞞,直接就承認了,老趙道:“這是我趙家花了五十兩銀子娶的兒媳婦,身為公公婆婆和丈夫打她幾下,何錯之有?”
圍觀的百姓同樣不滿,父母打兒女,公婆打媳婦,老公打老婆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衙門憑什麼管?清官難斷家務事,難道縣令以為可以用法律解釋家裡的事情了?俗話說女婿是半個兒子,媳婦是半個女兒,公婆打媳婦就如同父母打女兒,難道還打不得了?丈夫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媳婦,憑什麼就打不得了?
縣令頭疼無比,就知道這種案子根本碰不得,隻能上報府衙,家庭不睦,如何處理?
太守公孫攢看到了公文之後立馬傻眼,他看著一群府衙的官員,誠心誠意地問道:“諸位有何高見?”
一群官員麵無人色,用力搖頭,隻覺這個小小的案子竟然是法律和道德的巨大難題。府衙要麵對的不是公婆打媳婦,丈夫打妻子,而是家庭之中的倫理、道德和法律。
公孫攢看看一群手下,唯有去江陵尋了周渝等人。
周渝等人一看案件立馬瞠目結舌,案子小到了不值一提,背後的法律和倫理卻令人顫抖。
有人建議道:“這案子不如彙報給陛下。”
周渝搖頭,意味深長地道:“彙報是必須回報的,但是不能什麼都不做。我們是荊州官員,全天下都看著呢。”其餘州郡遇到了難題大可以直接層層上報直到中央,若是胡問靜的根據地荊州竟然不知道怎麼執行胡問靜的法律,這豈不是被各地州郡笑掉了大牙?荊州官員必須根據“公平”二字先有一個初步的斷案,然後再啟奏陛下。
眾人緩緩點頭。
周渝慢慢地道:“這案子隻怕要一層層慢慢分析,我們一個個處理。”
“首先,公婆打媳婦犯法嗎?”
沈芊檸為主的文官,周言為主的武將張大了嘴,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華夏自古以來提倡孝道,爹娘就是子女的天,棍棒底下出孝子,沒有挨過爹娘的打,也見過彆人家的爹娘打子女,有誰敢說爹娘打子女犯法的?
以此類推,公婆就是兒媳婦在夫家的爹娘,難道就打不得兒媳婦了?
若是判公婆打兒媳婦犯法就相當於爹娘打子女犯法,太過有違常理,一定惹眾怒。
一群官員慌慌張張地翻找法律條文,然後怒了!大楚朝竟然沒有一本獨立的法律!
周渝悲憤了,胡問靜真是山賊頭頭啊,搞一本法律都不會嗎?
眾人隻能翻看胡問靜當官以來的斷案範本,依然沒有一件類似的案子。
周渝厲聲道:“找前朝大縉、曹魏、大漢的律法!”必須老實承認大楚朝還是一個草台班子,除了軍隊什麼都沒有,然後謙虛的從前朝的律法中吸收精華去其糟粕。
眾人亂翻了許久,依然沒有找到公婆打媳婦的相關法律,不知道這是屬於提都沒有必要提的事情,還是民間已經默認了。
周渝搖頭,若是根據民間默認斷案,胡問靜的家產已經被不知道法律的親戚分光了。民間默認的東西必須符合朝廷意願!
她見第一個問題就讓無法繼續說下去,唯有放棄一個個問題攻克的計劃,跳躍到第二個問題:“丈夫打妻子違法嗎?”
眾人又是一陣翻書,前朝大縉、曹魏、大漢都有妻子打丈夫犯法,丈夫打妻子不犯法的明文法律。
沈芊檸提醒道:“但那是站在妻子是貨物,是丈夫的所有物,可以交易、饋贈的角度定的律法。”
周渝等人一齊點頭,從公平的角度看,不應該存在女人是貨物,或者男人是貨物的道理,不論是丈夫打妻子,還是妻子打丈夫都應該算作一個獨立的人對另一個獨立的人的傷害。
公孫攢對這一點也有相同的看法,夫妻間誰打誰都是錯的,但是公婆打媳婦呢?
周渝苦笑道:“按照獨立的人的結論推演,這父母打子女都是錯的,何況公婆打媳婦?但是這一步太大,隻怕百姓無法接受,留待以後吧。”
公孫攢點頭,丈夫打妻子有罪已經是天翻地覆的進步了,不知道民間會鬨成什麼模樣,必須悠著點。
“……毆打妻子,杖二十……賠銀錢……”公孫攢拋棄一切世俗倫理,以單純的毆打他人斷案,隻字未提老趙夫妻二人打兒媳。
出乎意料的是,這判決在民間並沒有激起無數人遊(行)示(威),怒吼“丈夫打妻子違法有違綱常”等等。
有百姓一臉的早知如此:“就知道那姓趙的家夥要倒了大黴了。”另一個百姓用力點頭:“對!也不看看當今皇帝是男是女,真是一個蠢貨!”
百姓們絲毫不覺得丈夫打妻子犯法的判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一朝天子一朝臣,同樣“一朝天子一朝法”,胡問靜牝雞司晨,朝廷官員中無數女官,這大楚朝的律法偏向女性有什麼奇怪的?物傷其類的言語也分不清是褒義還是貶義,反正就是那女人當了皇帝,天下女人都有便宜占了,一人飛升,雞犬升天了。
有百姓一臉的得意:“老子在陛下當刺史的時候就不打婆娘了。”好些百姓同樣點頭,百姓眼中的法律、法理、正義、公平相當簡單,那就是誰的拳頭大就聽誰的。張族中有人當了村長,張族的人就能橫行霸道,搶水搶地,誰不服就拆了誰家的房子;張族下台,李族的人當了村長,那麼就是李族的人橫行霸道,誰敢惹李族的人就打得誰不成人樣。如今女人當了皇帝當了大官,朝廷肯定偏袒女人,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
荊州丈夫打妻子違法的案子傳開,其他州郡之中好些男人目瞪口呆:“朝廷都不問問為什麼打媳婦,直接就是打人違法?”
好歹問一下為什麼打媳婦,或者為什麼挨打,搞清楚黑白再斷案啊,直接用“打人違法”斷案會不會太粗暴了?
街上,某個女子與男子撞了一下,看都不看,立馬大罵:“你竟然敢撞我?”
那男子莫名其妙:“是你沒有看路,撞到了我了,我還喊你注意,你都沒聽到。”
那女子就是不管:“就是你撞我的!”
附近一群女子湧了出來:“我看到了!就是你撞了這位姐妹的!”“渣男!”“快道歉,不然告到官府!”
有路人勸著那男子:“算了,算了,你就道個歉算了,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與一個女人斤斤計較嗎?”
另一個城池中,一個女子暴打丈夫:“我要吃紅燒肉,你為什麼做了肉糜?你是不是不長耳朵?要不要我撕下來?”那丈夫吃疼不過,想要還手,那女子大怒:“你敢動我一根毫毛,就等著官府打板子!”
周圍的路人中有女子大聲的叫好:“姐妹,打得狠一些,不要留情!”有男子長長地歎息,隻覺這個世界瘋了,還以為男子暴躁女子溫柔,沒想到這全部都是假象,有溫柔的男子也有狂暴的女子。
有男子籠著手,敢怒不敢言,這大楚朝皇帝是女的,官員是女的,所有事情都偏向女的,太沒有天理了。
有女子得意地大聲道:“自古以來女子受了多少罪?男子欺淩了女子多久?就這麼幾天,就這麼點小事就受不了了?你們可知道我們女子是多麼的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