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之中, 一群少女圍坐,其中一個女子拿筷子敲著酒杯,大聲高歌:“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 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其餘女子大聲地叫好, 更有人拍著桌子打節拍。
這一首曹操的《短歌行》曾經紅遍天下,知者甚眾,也常有一些士子在酒樓中肆意高歌, 但一群女孩子公然在酒樓中聚會並且高歌的畫麵卻是大楚朝之後才有的事情, 大縉朝講究儒教, 講究三從四德, 講究《女誡》,女子縱然相聚也是在某個宅院的後花園之中,溫文爾雅的談論一些詩詞歌賦,哪有像男子一般在酒樓中肆意飲酒歡笑的?
酒樓中其餘人笑眯眯地看著那群少女,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人人平等,男子可以在街上狂放不羈,為什麼女子不可以?更有一些上了年紀的男子微笑又寬容地看著她們, 誰不曾有少年時候?誰不曾以為自己天下第一?年少之時俾睨天下,以為自己才華蓋世,可以掌控世界的未來,不論男女都是相同的。
有食客淡然地吃著酒菜, 一群活潑開朗的女孩子而已,有她們青春的聲音和身影,也能衝淡一些中老年人的暮氣。
那幾個女孩子朗誦著《短歌行》,激昂地聲音到了後來卻漸漸地哽咽:“……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一個紅衣少女甚至伏案大哭,其餘少女也是熱淚盈眶。
那紅衣少女抬起頭,臉上晶瑩剔透的淚水一滴滴的落下,她悲憤地道:“我還以為陛下是懂我們的,沒想到陛下竟然是站在男人一邊的。”
其餘少女同樣大悲,男人欺壓女人千百年,積弊難返,女人若不能警惕身邊,時刻保護自己,哪裡還能有命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女子當了皇帝,有一群女子當了將軍官員,那就該站出來為女子張目啊,沒想到為女子張目的官員被打壓製裁了,對女子寬容的衙役被流放鎮壓了,這是要讓女子再回到痛苦的被男性打壓的時代嗎?那胡問靜這個女帝與司馬炎這個男帝又有什麼區彆?
一群女子悲傷地哭泣。
……
某個豪宅的花園之中,一個白衣女子將手中的詩詞撕得粉碎。
幾個女子同情又傷心地看著那白衣女子。那白衣女子淡淡地道:“我是有眼無珠,竟然以為胡問靜是天下英雌,竟然寫了詩詞歌頌她,她哪裡當得起。”其餘女子用力點頭,也撕碎了歌頌讚揚胡問靜的詩句。
那白衣女子盯著一株柳樹看了許久,終於道:“我就不信天下女子個個都是胡問靜這般的叛徒,一定會有一個女子帶領我們完成對男人的報複。”
幾個女子用力點頭,一定會有!
……
另一個豪宅中,一個英俊的男子傲然看著一個綠衣女子,他知道那綠衣女子一直非常得喜歡他,但是他其實不怎麼在意。那綠衣女子的父親是朝廷官員,但隻是六七品的小官,如此小官能夠為他帶來什麼利益?他雖然隻是一介白身,但是他是要娶宰相女兒,將軍女兒,從此平步青雲的,怎麼可能娶一個小官的女兒?
周圍無數男女老少微笑著看著他們二人,眾人都看出了那綠衣女子對英俊男子的情義,雖然未必看好兩人的未來,但是年少慕艾,君子好逑,這是人之常情,作為旁觀者隻要祝福就好了。
更有人心中想著,隻要兩人不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不過是小小的青春的又甜蜜又苦澀的回憶。
那綠衣女子臉孔發紅,扭捏地玩弄著衣角。那英俊的男子微笑著,周圍這麼多人看著,那綠衣女子肯定不會說出什麼重要的言語的。
那綠衣女子緩緩地道:“……靖哥哥,我已經……”
那英俊男子看著那綠衣女子,心中想著不會吧,你真的要在這麼多人的麵前表白?我如何拒絕你?那英俊的男子心中陡然一震,難道看錯了綠衣女子,這綠衣女子外表溫柔可愛,其實是綠茶,故意利用這麼多人在場表白,知道他不能拒絕,然後就木已成舟?
那英俊男子心中冷笑,你若是敢當眾表白,我就當眾拒絕!
那綠衣女子緩緩地道:“……靖哥哥,我已經央求我爹爹上門提親……”
那英俊男子心中冷笑著,沒想到那綠衣女子果然是……等等!他認真地看著那綠衣女子,問道:“什麼叫做‘央求我爹爹上門提親’?難道提親不該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提親的嗎?”雖然他不喜歡這個綠衣女子,更不會去綠衣女子家提親,但是忽然聽到了如此有違常理的言語,他情不自禁地就脫口而出糾正對方的言語的錯誤。等到言語出口,那英俊男子臉色陡然大變,不好!上當了!這裡這許多人聽到了他的言語,隻怕會誤會成他有意上門提親!他眼神陡然變得更加的犀利和冰涼,好一個綠茶!
那綠衣女子怔怔地看著眼神古怪的英俊男子,茫然道:“沒錯啊,當然是我家上門提親,你家若是同意,就收下彩禮,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若是你家不同意,那麼我……”
四周無數人張大了嘴,有人失聲驚呼:“不好,她癡了!”
無數人點頭,若不是那綠衣女子因為愛情而癡傻了,怎麼會說出如此傻乎乎的言語?有人已經眼角含淚,情之害人,今日又害了一個苦命的孩子。有人急切地看四周,那綠衣女子的家人來了嗎?若是那綠衣女子在這裡癡傻了,他們隻怕要擔一些關係。
好幾個女孩子撲了上去,或扯著那綠衣女子的手,或攬著她的肩膀,低聲哭泣:“好妹子,你怎麼就癡傻了呢?”“天下男人多得是,何必癡情至斯?”
有人憤怒地等著那英俊男子,若是那綠衣女子癡傻了,那英俊男子必須給個交代。那英俊男子大怒,老子什麼都沒做,憑什麼要給交代!
那綠衣女子小心翼翼地看簇擁著她的女孩子們,又看看四周神情異常的眾人,她的眼神中帶著羞怯,但清澈無比,絲毫不見迷惘,更不見癡傻。
那綠衣女子小聲道:“我沒有說錯啊。”
一群人哄著她:“是,你沒有說錯。”
有人嗬斥著仆役:“還不快去那定神茶!”“喝什麼茶,快請大夫!”有人頓足道:“去請抱樸道院的道長!他們一定有辦法的。”
那綠衣女子看著紛亂的眾人,認真地道:“靖哥哥,你隻是一個普通小門閥子弟,家中沒有官身,而我家是官員世家,我爹是大楚禮部六品官員,我爹更與當今陛下是故交,陪著問竹長公主玩耍過,我家論地位論財產論未來都遠遠地超過了你家……”
那綠衣女子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輕,但依然死死地看著臉色越來越差的英俊男子。
那英俊男子冷冷地道:“所以,你家想要我入贅嗎?”他冷笑幾聲,輕輕地拂袖:“這贅婿不當也罷。”
那綠衣女子焦急地道:“不是的!我家沒想招你入贅。”她大聲地道:“我爹說了,成親的時候的彩禮和嫁妝的本意其實與現在有些不同。”
“秦漢時期民間門婚嫁,彩禮的本意其實是補償。”
“女子也是地裡的勞動力,也能乾很多粗重活,一個家庭嫁了女兒就失去了一個勞動力,家裡的經濟就會衰退,而男方憑空得到了一個勞動力,經濟就會大好,所以男方家庭必須給女方家庭補償,以示公平,不占便宜。”
周圍好些人聽著綠衣女子的言語,雖然不知道這是胡說八道還是真有考據,但是從道理上而言應該不算離譜。
那綠衣女子繼續道:“女子的嫁妝則是女方家庭因為女兒出嫁,提前給女兒分家產。”
周圍好些人點頭,這點毋庸置疑,女兒當然有分家產的資格,但若是女兒遠嫁之後再回歸娘家均分家產很是不方便,所以才會在女兒出嫁的時候先分了家產作為嫁妝。這一點在漢朝《二年律令》以及無數律法之中解釋得明明白白。
那綠衣女子盯著那英俊男子,繼續道:“靖哥哥,你家沒有我家……有地位……”她急忙補充道:“我不介意的!我沒有小瞧靖哥哥的意思,隻是世俗如此……”
那英俊男子臉色鐵青,好像要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那綠衣女子繼續道:“……你家也沒有沒有我家……有錢……所以……所以……所以我家自然該反過來補償你家,給你家彩禮,到你家提親……”
她看著那英俊男子臉色已經比鍋底還要黑了,知道很損那英俊男子的顏麵,急忙補充道:“靖哥哥,以前女子不能當官,也沒有體麵的工作,全部靠男子養,自然是女弱男貴,如今女子隻要有才華,可以當官,可以經商,可以當夫子,可以做管事,可以參軍,可以做衙役,可以趕馬車,可以做苦力,可以種地,可以……”她語無倫次地說著,終於說道:“……男女地位都一樣,沒有誰弱誰強,這提親之事自然不存在一定要男子到女子家提親了,也不存在一定是男子家給女子家彩禮了……”
四周死一般沉默,無數圍觀者張大了嘴,眼珠子掉了一地,但那綠衣女子毫無所覺,繼續道:“當然,我家給了彩禮之後,你的嫁妝的多少,我家是完全不在意的。我家會買好了房子,準備好所有酒宴,你隻管拎著兩個馬桶過來就好。”
無數人盯著那英俊男子,那英俊男子臉色又黑了一成。
那綠衣女子繼續道:“你我成親之後,我父親會尋陛下求官……”
無數人以及那英俊男子瞬間懂了,熱切地看著那綠衣女子。好些男子甚至開始飛快地計算得失,雖然這幾乎是不入贅的入贅了,但是法理和習俗上就是不算入贅,雖然依然有些丟麵子,但是考慮到女方的老子願意為男方鋪平當官的道路,綜合而看,男方幾乎是什麼都沒有付出而得到了一切啊!
彩禮,男方拿了!
房子,女方出了!
酒宴,女方負責!
當官,女方搞定!
男方就是拎了兩個馬桶上門啊!這簡直金光大道!
無數人羨慕妒忌恨地看著那英俊男子,如此機會竟然掉到了他的腦袋上。有人飛快地回憶那綠衣女子家中的情況,綠衣女子的老子竟然倒貼一切嫁女兒,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那英俊男子微微閉上眼睛,瞬間門睜開,精光四射,若是那綠衣女子的父親可以為他謀取到一個官職,他或者可以考慮考慮,宰相女兒雖好,但是也要他認識宰相啊,所謂白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而且……那英俊的男子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無法察覺的光芒。
隻要他有機會見到胡問靜,與胡問靜有接觸,他自信就可以在胡問靜心中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他難道就不能得到胡問靜的芳心?
那英俊男子看著那綠衣女子,到時候已經成親了又如何,他可以休妻再娶的。當然,若是胡問靜不願意君奪臣夫,他也可以經常進宮的。
那綠衣女子渾不知周圍的人和那英俊男子的念頭,繼續道:“……你我成親之後,我父親會尋陛下求官,陛下念舊,一定會給我一個官職的……”
周圍無數的人和那英俊男子死死地盯著那綠衣女子,給“我”一個官職……
那綠衣女子用力點頭,眼中出現無數道勇氣射向四方,道:“我當官之後,為陛下效力,上可以濟世(安)民,下可以一展胸中抱負,我的人生就完美了!”
四周無數人和那英俊男子一齊看著那綠衣女子,那綠衣女子注意到了四周的古怪目光,有些懂了,小心地道:“靖哥哥你擔心家裡的收支?”她笑了:“雖然你家沒什麼錢財,嫁妝也不會多,但是又有何妨?你我有手有腳,難道還怕餓死了?我又有官職在身,每年有俸祿,這日子難道還會過得差了?”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就是樹上的鳥雀都不叫了,所有人一齊看著那綠衣女子,好些人確定那綠衣女子不是癡傻了,而是全家都瘋了。
一個中年男子在人群中淡淡地道:“我家何處瘋了?”眾人望去,正是那綠衣女子的父親。
那父親平靜地道:“女婿究竟是外人,今日可以是我女婿,明日可以不是我女婿,我為何要推薦女婿為官?我大楚朝女子可以當官,我女兒自然是要當官的。”
一群人看著那父親,肝疼極了,理是這個理,誰不知道女婿或者媳婦遠遠沒有女兒和兒子可靠,但是,你所有的好處都給女兒,這女婿如何自處?你對女婿也要有一些些誠意啊。
那父親笑了:“他家比如我家有地位,我家給彩禮,他家比如我家有錢,我家買房子,出酒宴錢,卻不需要他入贅,這還不夠誠意,不夠他自處?”
一群人盯著他,喂喂喂,重點是官位啊!
那父親笑道:“若是兩人成親之後相敬如賓,白頭到老,舉案齊眉,這官位給我女兒還是給我女婿,又有什麼區彆,小兩口一家人還有區分嗎?難道扶持我女婿當官,就是我女兒愛他,若是扶持我女兒當官,就是我女兒不愛他?或者……”
那父親大聲地道:“……難道這世上隻有丈夫當官了會繼續愛妻子,妻子當官了就不會繼續愛丈夫了?或者當官的丈夫會愛平民妻子,而妻子當官了,平民丈夫就不愛她了?”
那父親厲聲道:“這還是愛情嗎?”
那綠衣女子用力點頭,熱切地看著周圍的人:“愛情當然是不分彼此的,誰當官不是給家裡多拿一份薪水?丈夫或者妻子誰當官有區彆嗎?”
無數人看著父女二人,隻覺自從胡問靜當了皇帝之後,很多很多事情要從新的角度考慮了。
人群中有少女認真地思考:“假如官位隻有一個,自己當官或者郎君當官確實不該有區彆啊,難道不是要相處一輩子的真愛嗎?憑什麼隻有丈夫當官才是合理的。”
有少女卻用力搖頭道:“你根本不懂愛情,當然要把最好的東西給心愛的郎君了。”立刻有少女反駁道:“那郎君也該把最好的東西給心愛的妻子!”
一群少女開始爭吵,無數圍觀眾開始低聲交談,誰都不再看那英俊的男子,這個人是答應婚事,還是拒絕婚事,與他們有P個關係?現在最重要的是大楚朝顛覆了千百年來的習俗,這財產給男子繼承,官位給男子繼承等等的習慣有很大的可能會徹底消失。
有老者搖頭:“徹底是不可能的,我家中有子有女,我的家產和權勢當然要給我的兒子繼承,老夫百年之後自然會有子子孫孫燒香祭祀老夫,若是把老夫的財產給了女兒,女兒的子孫後代會記得老夫嗎?若是女兒的財產再次給了女兒,數代之後搞不好都出五服了,那些花著老夫的錢財的人誰還記得老夫是誰?”
有人皺眉:“那若是女兒的子女跟外公姓呢?”
有人立刻反對:“那豈不是入贅了?”
一群人皺眉,這局麵的大變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隻怕要好好合計。
那英俊的男子盯著那綠衣女子,隻覺這溫婉可人的綠衣女子忽然變得不怎麼認識了。
……
農莊之中,一個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鋤頭,抹了把汗水,終於完成了今日的工作量。她傲然看著其餘人,又是她第一個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