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北大武山下的一個鎮子中。
這是一個極其小的鎮子,人口少得可憐,隻有千來人,比一些大地方的村子還不如。
一個商人帶來的鹽巴儘數賣掉了,但是香囊之類的物品卻沒什麼人買。他也不怎麼在意,隨意地與幾個穿著紅色黑色為主、款式明顯與眾不同、頭上帶著複雜美麗的冠冕的人聊著天:“……最近芋頭多得數不清,送你們幾個嘗嘗,趁著新鮮吃味道還是不錯的,放久了就有些難吃了……”
不少逛集市的人隨意的走過,那些衣衫款式與其他人大為不同的人是北大武山中的排灣族人,他們一直待在山中,不是遇到了集市很少下山,也不知道有幾百年還是更久了,久到北大武山下的城鎮中的人對排灣族的人都習以為常了。
小鎮子裡不存在官吏,幾乎就是排灣族的人在掌控著鎮子,鎮子裡更有不少人與排灣族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不僅僅是這個鎮子,北大武山山腳下的一大串小鎮子和鄉村都是如此。好些人一輩子不曾離開過村子五十裡的人認為普天之下隻要住在山裡就是這麼打扮的,或者就是排灣族人,渾然不覺得有什麼錯。
有百姓甚至信誓旦旦地道:“那些紅色黑色的衣衫在打獵的時候可以讓獵物看不到自己。”但是這個謠言很快被排灣族的人反駁,完全是胡說八道,排灣族人也是種地的。
幾個衙役坐在茶鋪中喝著茶水,吃著瓜子,與幾個百姓聊著家常,悠閒得很。
荊州號稱百戰之地,其實那隻是荊州中部平原地帶江陵附近被無數人爭奪而已,荊州南部有山有水,與江南也沒什麼區彆,人少地少,戰事也到不了這裡,最近的一次打仗幾乎是一百年前的劉備奪取荊州南部各郡了,縱然如此,也就是幾百個士卒規模的戰爭而已,也沒什麼耗時日久的戰事。時代的變革,王朝的輪替,對這些百姓而言也就是一個聊天的談資。
“……聽說,朝廷又有了新的命令了?”一個百姓問衙役道,他對新的大楚朝並不反感,也不支持。大楚朝大縉朝大漢朝,百姓都要納稅繳糧,有何區彆?
一個衙役點頭道:“聽說,朝廷規定了新的婚姻製度。”
一群百姓圍了過來,對新的婚姻製度一點點興趣都沒有,飯都吃不飽,誰想要成親啊,韭菜絕種好了。有百姓頓足道:“我問的是集體農莊製!我們鎮也該集體農莊製了。”
荊州的大部分地區早已完成了集體農莊,但是一些小地方是不是集體農莊毫無必要,沒有什麼大門閥占據大量的田地,而山多水多又讓田地細碎不堪,東一塊,西一塊,集體農莊的集中力量的優點立刻就體現不出來了,強行集體農莊製度又容易引發百姓反彈,為了一些沒有什麼油水的地方浪費人力物力很是不值得,荊州府衙在人手不夠的情況之下一直對一些偏僻地區放任不管。
一個衙役冷笑道:“怎麼?現在想要集體農莊了?早乾嘛去了?我記得當年叫你們參加集體農莊,你們哭爹喊娘,說什麼都不肯參與,有人拿著刀子要造反,有人要上吊,還有人說若是非要進行集體農莊,那就跑進山裡去,現在想著集體農莊了?”
衙役們冷冷地看著百姓們,當日堅決不肯進行集體農莊製度的就是這些人,今日竟然有臉重提。
一群百姓壓根沒有覺得羞愧不好意思或者都是自己的錯,反而憤怒地看著衙役們:“虧我們還是遠親,你有好處都不想著我們嗎?明明集體農莊有好處,為什麼你們不說?”有百姓更是大叫:“集體農莊是朝廷的法令,我們都要集體農莊!誰不執行集體農莊誰就是造反!”
一群百姓用力點頭,義憤填膺,憑什麼不讓我們占便宜?
衙役們冷笑著,以為吃虧了就鬨,以為有便宜就搶,這就是百姓,他們早知道了。
一個百姓熱切地看著那衙役:“聽說,集體農莊每天有飽飯吃,十天還有肉吃?”好些百姓點頭,盼著早點集體農莊。
那衙役搖了搖頭,認真地道:“大家鄉裡鄉親,我也不瞞你們,這集體農莊到底有沒有飽飯吃,有沒有肉吃,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進入集體農莊之後每天太陽沒有升起就要乾活,月到中天還不能休息,你們真的願意過這種苦日子?”
一群百姓用力點頭:“當然!隻要有肉吃就行!”
有百姓大聲地道:“我早問過我的表哥了,他那裡就是集體農莊製,真的是乾不完的活,三伏天也有很多活要乾,可是真的能夠吃飽飯,每十天還有肉吃!”
更多的百姓點頭:“莊稼人怕什麼累啊,能吃飽就成。”
一個衙役提醒道:“集體農莊製要沒收田地的!你願意你那一畝三分地被朝廷沒收了?”
一個百姓堅決無比:“老子有地吃不飽,沒地就能吃飽,老子才不在乎有沒有地呢。”無數百姓點頭,莊稼人喜歡田地,舍不得田地,那是因為有了田地才能活命,若是沒有田地也能活命,誰在乎田地?
一個衙役看四周一雙雙熱切地看著他的眼睛,每一道目光都充滿了對加入集體農莊吃飽飯的希望,他慢慢地道:“好,我回縣城的時候找縣令問問,不過……”
那衙役看著幾個穿紅色黑色衣衫的排灣族人,認真地問道:“石頭領同意嗎?你們願意下山加入集體農莊嗎?”
幾個排灣族人互相看了一眼,搖頭道:“我們世世代代都住在山裡,有吃有穿,為什麼要下山?”在山上有很多不方便的事情,但是最大的好處就是隨時可以與世隔絕,戰亂進不了山。
那衙役罵罵咧咧地:“天下已經平定了,還有個P的戰亂。”
清脆的鈴聲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道:“那可說不好。”
幾個衙役轉頭看去,一個穿著繡滿了排灣族圖案的紅底衣,衣服上掛了許多閃亮的珠子和小鈴鐺的女子站在那裡。
幾個衙役客客氣氣地道:“原來是石頭領。”
周圍的人都認識,這是排灣族的頭領石喻言,急忙打招呼:“石頭領來了!”“這裡坐!”“吃瓜子!”
石喻言毫不推辭,直接坐在了幾個衙役對麵,傲然看著幾個衙役,道:“幾年之內,荊州從大吳的土地成了大縉的土地,又成了大楚的土地,每一次你們幾個都是這麼說的,天下太平了,然後呢?我看還是躲在山裡的好。”
幾個衙役尷尬極了,這些話嚴格地說已經可以問罪了,但是偏偏將他們也牽連了進去,隻能就事論事道:“石頭領何必固執?這山中終究缺少田地,若是遇到了饑荒,你們如何度日?不如下山加入集體農莊,所有人都有口飽飯吃,也算是安生了。”
石喻言認真地問道:“若是這集體農莊遇到了饑荒,糧食又從何來?官府嗎?可還是吃飽飯,十日吃肉?”她知道這些言語有些刻薄和不講理,饑荒之下能夠活命就滿足了,哪有要求吃飽飯和吃肉的。排灣族加不加入集體農莊,或者說下不下山,其實與食物完全沒有關係,但是這幾個人隻是衙役,她與衙役說什麼真正的需求呢?衙役又做不了主。石喻言問這些隻是想要旁敲側擊知道朝廷對百姓、對排灣族的態度。
幾個衙役對集體農莊本身也了解不多,急忙岔開了話題:“諸位,我等今日來鎮上是因為朝廷新宣布了法令,所以昭告百姓。”
一個衙役清了清嗓子,道:“朝廷出了新的婚姻製度……”
有百姓顫抖了:“不會成親也要交稅吧?”聽說大城池的百姓要繳芋頭稅兒子稅的。
那衙役不理他,繼續道:“……以後男女想要成親,必須年滿二十三歲,不到年齡敢成親的,就抓了去做苦役三年!”
一群百姓認真記下,完全不在意,窮人家成親本來就晚,二十三歲成親又不是什麼難以做到的事情。
石喻言微微皺眉,朝廷的成親年齡好像推後了,以前是十幾歲就可以了。
那衙役繼續道:“……大楚朝執行一夫一妻製,不許納妾,不許有通房……”
百姓們更加不在意了,有錢人的事情,與窮人無關。
衙役宣布完畢,與石喻言又聊了幾句:“……石頭領一定要克製族中的丁壯,莫要鬨事,就當做給我等一個麵子……”
石喻言不置可否。
幾個衙役說完了話,又趕去下一個小鎮。路上,一個衙役見四周無人,低聲道:“我呸!一個小小的族長也敢看不起老子!老子穿上了這一身衙役衣服之後,在哪裡不是橫著走的?竟然要對一個小小的族長低三下四!”他心裡窩火,什麼排灣族,不過就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家族而已,哪個無權無勢的家族敢對衙役不客氣的?真是反了天了。
另一個衙役冷冷地道:“閉嘴!若是你的家族有幾萬人,太守見了你照樣客客氣氣地。”
排灣族的石喻言為什麼可以與官府談條件,因為排灣族有幾萬人啊!這個數字巨大的令江陵的官員都要掂量掂量,若是無視排灣族的需求而肆意妄為會不會引起巨大的衝突。
小鎮之中,石喻言有些無奈。外人以為排灣族人多勢眾,其實在石喻言看來根本不是這樣。放在平原之上的縣城之內,擁有幾萬人的家族早已滲透了一個郡乃至一個州的方方麵麵了,百十年下來官員數百,豪強上千了。那些中原的豪門大閥不就是這樣的嗎?
可是排灣族有個“族”名,其實隻是住在北大武山裡的人的統稱啊,與中原的“家族”完全不是一回事,排灣族更接近中原人嘴裡的“部落”。
石喻言知道荊州官府與排灣族的衝突將會越來越大,天下安穩之後,哪個朝廷會容許一支幾萬人的部落流離在朝廷之外不受管轄?
但她很是無奈。排灣族以及無數山中的部落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不願意離開大山。故土難離,住在平原上的百姓已經不願意離開家鄉了,何況住在與平地迥然不同的山裡的人?住在平原的人離開了家鄉,看四周的村莊田地依稀相似,山裡人離開了山區,眼前的平原何處與家鄉相似了?
若僅僅是“故土難離”,石喻言認為自己可以克服的。老一輩不願意改變生活習慣,但是年輕一輩不是啊,年輕一輩想要過更舒適更方便的生活,向往見識更大的世界,她完全可以讓部落的年輕人先下山。
石喻言知道部落中有好些年輕人想要下山,聲稱排灣族入山是為了好好的活下去,出山也是為了好好的活下去,有大山在,排灣族就不會消亡,隻會吸取外界的養分過得更好。
她認為這些話沒錯,一個部落要與時俱進,不然就會被世界淘汰。但是,石喻言擔憂的是部落的文化和習俗的消亡。
這些走下山的部落人進入了平原之後,真的還是部落人?
石喻言與其他山裡部落人聯係過,其實大家都擔心部落的文明的消亡。
出了山的部落人為了融入平原人的生活,必然要以平原人的生活習慣為主,漸漸地,就會忘記了部落人的文明。這是必然趨勢,不以人的意誌轉移。
等年輕人都出山成了平原人,部落就自然而然的消亡了。
石喻言從靈魂深處愛自己的部落,為自己是排灣族人感到自豪,一心為部落打算,她不可能眼看著部落消亡。
茶攤中依然很熱鬨,一些百姓說著各種有關集體農莊和朝廷的流言,唾沫橫飛,精神百倍。
“……聽說陛下其實是妖怪,登基這一日被龍氣激發,現出了原型,竟然有八隻手……每天要吃五百個童男童女……胡人都被陛下吃光了……”
石喻言支著下巴,默默地聽著,排灣族有很多美好的習俗,比平原人的習俗好多了,比如不會重男輕女。她看向四周的平原人的時候眼神有些鄙夷和憎恨,平原人竟然洗女!竟然把家產全部傳給兒子!竟然要女兒做扶弟魔扶哥魔!
真是惡劣低劣低等的平原人啊!
石喻言鄙夷無比,排灣族從來沒有洗女這回事!排灣族是長嗣繼承製,長嗣不論男女繼承家產,照顧所有的弟妹。長嗣不論男女隻會娶人進門,不會嫁出去,長嗣是男的就娶妻進門,長嗣是女的就娶男子進門。排灣族習俗如此,一直如此,從來不曾在意子女是男是女。
石喻言的母親就是因為長嗣繼承製做了頭領的,而她也是因為長嗣繼承製做了頭領。
這與平原人差距大到了天邊,被視為“違反聖人之言”、“忤逆不孝”、“亂了綱常”的美好習俗若是沒了,排灣族是不是也會洗女?
石喻言不寒而栗。
排灣族一直待在山裡,尤其是頭領,幾乎不出山,山外都是老虎,出山乾什麼?但作為頭領的石喻言卻選擇了下山,她下山是因為聽說荊州執行了若乾的新法,“禁止洗女”、“不論任何理由家中的孩子死了,家中其餘人就要苦役”、“府衙購買女嬰到少女”等等。
石喻言覺得荊州刺史應該算是知道生命之重的人,或者可以溝通。
但是,這還不夠。
哪怕平原人不洗女了,這部落的人下了山就會漸漸地成為平原人,排灣族的其他美好文化就會消失。
石喻言有些惶恐,官府會越逼越緊,何去何從?她細細地思索,排灣族除了人多之外,還有什麼與官府談判的籌碼?
茶攤上,一個茶客唾沫橫飛:“……聽說有女子要求與男子有一樣的權力,男人可以娶三妻四妾,女人也可以娶三夫四男妾!”
無數茶客目瞪口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有茶客追問道:“然後呢?然後呢?難道以後所有男人的帽子都是綠的了?”
那唾沫橫飛的茶客繼續道:“哪能呢!朝廷下令,所有人不論男女都隻能一夫一妻!”
一群茶客點頭,原來一夫一妻製出爐的背景是如此有趣啊。
石喻言怔怔地聽著,是不是該親自與周渝或者沈芊檸見上一麵?現在隻有一個問題了,排灣族到底到底到底有什麼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