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飯店中, 一個男子看看左右沒人注意,寬大的衣袖從菜肴上一晃而過,然後猛然大叫:“店家,菜裡有蟑螂!賠錢!”
幾乎是同時, 飯店中好幾處都響起了同樣的叫聲:“有蟑螂!賠錢!不然告死了你!”
幾處索要賠錢的人一怔, 互相看了一眼, 秒懂大家都是訛錢的騙子, 但是沒關係, 遇到同行並不影響自己的收益,大楚法律是根據自己花錢的金額賠償,與有幾個人賠償毫無關係,同時出現幾個人索要賠償反而更加證明這家店的菜肴有問題。
幾個男子中有人用力拍著桌子,大聲地叫:“老子點了三十文錢的酒菜, 按照一賠一萬就是三十萬文!賠錢!”
有人叫著:“哎呀, 老子吃了你的菜之後肚子疼死了, 老子要死了, 快報官, 要他賠命!”然後倒在地上賣力的打滾。
有人對著店內愕然的其他食客叫道:“你們也吃了不乾淨的東西, 大家一起讓老板賠錢!一賠一萬啊!”
其他食客有的怦然心動, 跟著拍桌子大叫,有的卻搖頭歎息,放下了飯菜錢搖頭離開,出了門轉頭看著喧鬨的飯店, 重重地搖頭歎氣道:“祖宗家法哪裡是隨便可以更改的?朝廷不懂得一動不如一靜, 蕭規曹隨嗎?這天下隻怕要大亂了。”
飯店內,老板臉色鐵青地看著鬨騰的食客,渾身發抖, 白癡都知道這些人是前來訛錢的,可他毫無辦法。
有訛詐的刁民叫道:“你若是老實答應賠錢,我就不去報官,官老爺規定一賠一萬呢,我心地好,給你打個折,你隻要一賠九千八百就行,比官老爺規定的少了好多呢。”好些刁民大聲地道:“對!我們都是好人,鄉裡鄉親的,也不能訛了你,你隻要一賠九千八百就成。”
那老板臉色鐵青死死地握住了菜刀,一群刁民絲毫不怕那老板的憤怒,賠錢而已,至於殺人嗎?賠不出錢頂多是挖礦,殺人那就要千刀萬剮,那老板但有一絲的理智都不會為了一點點錢殺人的。
有刁民站起來做和事佬,道:“老板開個店也不容易,大家休要害了他的前程,不如大家各退一步如何。老板,這裡這麼多人,多的花了三四十文,少的花了十來文,若是一賠一萬,你至少也要賠每個人十來萬文錢,我等沒想讓老板為難,看在大家都是同鄉的麵子上,你賠我們一人一萬文好了。”他轉頭看一群刁民,喝道:“彆說什麼三十萬文,五十萬文的,都是同鄉,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每個人意思意思拿一萬文錢賠償算了。”
一群刁民咒罵了幾句,有人咧嘴憨厚地笑道:“那就一萬文好了。”一萬文也夠多了,多找幾家店就有幾百萬文了。
有人寬容地看著老板,道:“是啊,都是一個城的同鄉,何必搞得見官呢,聽說見了官老爺首先就要打一頓板子的,就一萬文吧。”
有人友善地道:“也罷,都是自己人,何必搞得太絕情呢,我們就吃點虧,一萬文就一萬文吧。”
有人誠懇地看著老板,道:“老板也不是故意在菜裡有蟑螂的,大家給我個麵子,就一人一萬文吧。”
眾人轟然叫好,熱切熱情溫柔善良仁厚憨厚地看著老板,就等他掏錢了。
那老板看著店內的眾人,咬住了牙齒不出聲,每人一萬文的錢他真的賠不起,而且今日付了錢,明日呢?明日複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群刁民見老板不上路,有人掀桌子,有人拍凳子,有人大聲地辱罵,有人叫著:“報官!報官!”
飯店門口有人冷冷地道:“誰要報官?”
店裡的一群刁民愕然轉頭,見三五個衙役站在店門口,好些人心中就怒了,誰忒麼的報官的?有人無所謂,報了官也要賠他銀子的,這是大楚的律法,誰敢不聽?有人乾脆大叫:“衙役老爺,店家老板的飯菜不乾淨,有蟑螂,我吃得肚子疼。”有人就在店裡打滾:“好疼!好疼!我要死了!”
衙役頭目看了一眼碗裡的蟑螂,一眼就看出是栽贓訛詐,他暗暗歎了口氣,朝廷亂來,刁民橫行,他同情地看了一眼老板,道:“都跟我回衙門。”
……
另一個縣城中,有人走到了酒樓門口,卻見酒樓緊緊關閉著大門,門上貼著一張紅色的紙:“東主有喜,關門停業。”
酒樓內,幾十個人臉色慘白地坐著,有人淒苦地笑著:“東主有喜?是全家要去挖礦的大喜嗎?”周圍的人聽了“全家挖礦”,臉色更加慘白了,有幾人甚至搖搖欲墜。
一個老者用力一掌拍在案幾上,巨大的聲響在大堂內回響。他厲聲道:“朝廷無道,這是要逼死了我們嗎?”
其餘人無力地看了那老者一眼,誰沒有一肚子怨氣?但是聚集在這裡是為了解決問題,不是為了發牢騷,想要發牢騷回家慢慢發去。
另一個人緩緩地道:“依我之間,暫時關門是最好的辦法。”其餘人也緩緩點頭,眾人都是機靈的人,一聽江陵重判了幾個不法商家,立刻就想到了假裝肚子疼、往飯吃裡扔死蟑螂的訛詐刁民了,開飯店的誰沒有遇到過這類人?如今朝廷公然重判商家,那就是變現鼓勵刁民,那些訛詐刁民必然瘋狂地橫掃全城所有食鋪,不想被罰一萬倍的唯一辦法就是關門大吉。
有人問道:“那麼,關門多久呢?”大家都想到了關門是最簡單的辦法,跑到這裡集會一來是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二來與一群同樣處境的人抱團之後好像心裡就安定了些。
一個人沉吟道:“且關門停業一個月看看。”他看了一眼四周的老板們,認真地道:“我知道有些小鋪子一個月不開張就會很艱難了,但是大夥兒要記住,誰開張誰就是找死!你們誰能夠攔得住那些放蟑螂的刁民?誰賠得起幾十萬文?今日賠了一個,明日來了十個,賠到傾家蕩產是小事,全家挖礦才是大事。”
一群人臉色慘白,緩緩點頭,關門不開業肯定有巨大的金錢窟窿,房租、夥計的工錢、店鋪內庫存食材的腐爛、食客的流失,每停業一日就是一日的隻出不進,但是強行開門的後果慘烈到不敢想象。
有人雙目無神,喃喃地道:“大不了我就關閉了店鋪去集體農莊種地。”
好些人臉色慘白,這個念頭他們也有,這世上竟然隻有集體農莊種地最安全了,包吃包住。
有人看著自己的雙手,拿了一輩子菜刀的手竟然要去種地了?隻覺悲從中來。
有人看著眾人神情淒慘,厲聲道:“忍!現在一定要忍!我們還沒有到山窮水儘的地步!”
……
另一個縣城的某個宅院中,幾個人聚在一起,低聲討論著發財大計。
有人低聲道:“……明日我借著切菜的機會,將暗中帶進去的臭肉切到了新鮮肉之中,神不知鬼不覺……”
一群人熱切地點頭,說話之人是天香樓內專門切菜的廚子,悄悄帶一塊臭肉進去切了絕對沒人知道。
“……然後你們有的人在店裡點菜吃飯,有的人去衙門報官,衙門的人到了店裡一搜,立刻就會看到臭肉,到時候人贓俱獲,肯定要判賠錢,我們就發了。”
一群人看著地上那塊肉上已經長了蛆蟲,興奮無比,看蛆蟲的眼神就像看到了親爹。
那廚子低聲道:“錢到手了,大家平分,以後大家都是有錢人了。”
一群人用力點頭,十幾文的菜就能賠十幾萬文,這是幾輩子都賺不到的錢啊,以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有人低聲道:“可是,東家對你有恩,你真的要坑死了東家?”眾人都知道那廚子以前是乞丐,東家看他快要凍死在街頭了,將他招入了酒樓之中切菜,雖然算不算大富大貴,但至少有份正經工作,比乞討強了幾萬倍。
那廚子冷笑道:“那又怎麼樣?老子拿了一點點工錢為他切了幾年的菜,什麼恩情都還了,難道老子要為了一份工錢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他惡狠狠地看著眾人,道:“天降橫財的機會隻有一次,抓住了,以後大家都是有錢人,子子孫孫富貴延綿,若是抓不住,活該一輩子當窮人。”
……
江陵城內,街上原本應該坐滿了菜販子,此刻卻不見一人,不少菜販子挑著擔,寧可左肩換右肩,也絕不讓菜擔子落地,誰知道四周那些眼睛發亮的百姓會不會衝上來搶爛菜,然後誣告索賠?可是不賣菜又如何生活?一群菜販子惶恐了,左也是死,右也是死?
有菜販子悲傷了:“難道我隻有去農莊一條路?”無數菜販子一齊流淚,荊州因為集體農莊製執行的早,集體農莊以難民為主,各個城池內的商業基本保存完整,其餘州郡就沒這麼好命了,好些地方所有人都被編入了集體農莊的,荊州百姓本來以為這是“龍興”之地的優勢,沒想到這根本是坑人啊,早知道還不如大家都去集體農莊了。
一群百姓憤怒地看著菜販子們:“你們倒是賣菜啊,我還等著回家做菜呢。”
另一個百姓道:“對啊,到底賣不賣,給個準話,耗在這裡很開心嗎?老子都要被西北風吹得凍死了!”
一群百姓大叫:“對啊,到底賣不賣啊!”
一群菜販子怒視眾人,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哪裡是想要買菜,是想要訛詐!
一個菜販子空著手走了過來,大聲的道:“大家不要賣菜,賣菜就會賠償到死,我們從今日起不賣菜了,大家自己吃,餓不死我們的!”
一群菜販子看看四周如狼似虎的百姓,最後一絲期盼都沒了,誰敢賣菜一定全家挖礦。
有菜販子厲聲道:“好!老子就不賣了!看你們能夠怎麼樣!”
一群百姓失望極了,竟然沒人賣菜?有人憤怒地道:“我就想好好賣個菜,至於這樣嗎?”
……
豫州某個城池的集體農莊內,有人努力地編織著草苫,有人在給豬棚喂食,有人在養雞,一切與往常沒什麼區彆。
幾個管事聚在一起閒聊,有管事問道:“聽說陛下下了新的命令,嚴查奸商。”另一個管事道:“早就該嚴查了!那些奸商可惡極了。”眾人隨意聊著,完全沒有想過會不會有刁民訛詐。整個縣城的所有百姓都被沒收了財產,儘數進入了集體農莊,有個P的商鋪和刁民。
……
荊州某郡的府衙中,公孫攢冷冷地看著四周一大群縣令,個個眼巴巴地看著他,皇帝陛下做出了示範,用P股想也知道郡內誣告訛詐之事將會數不勝數,公孫攢作為太守必須給個統一的處理態度。
公孫攢冷冷地道:“這有何難?這點小事情都不會處理,要你們何用?”
一群縣令麵無表情,堅決不理會公孫攢的嘲諷,胡皇帝亂下命令,身為太守卻不死諫,那就是太守的失職,休想把壓力推到他們的身上。
公孫攢冷冷地盯著眾人不說話。
有縣令鎮定無比,道:“若是太守不管,本縣內所有商鋪要麼一齊倒閉,商家挖礦,要麼所有商鋪一齊關門,縣內再無‘商’字。”
另一個縣令道:“何止‘商’,‘工’字肯定也沒了。”有的工匠直接賣產品,比如鐵匠木匠,如今還敢賣嗎?有的工匠倒是不直接賣產品,而是通過商家收購,可商家沒了,這些工匠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又是一個官員道:“隻怕‘農’也要沒了。”眾人點頭,知道這“農”是指集體農莊外的那些自有耕地的小菜農。
一個縣令盯著公孫攢,直接問道:“公孫太守,你說個明白話,這是不是陛下想要逼迫所有百姓進入集體農莊?”
一群官員一齊看著公孫攢,不如此無法解釋胡問靜像個傻瓜一樣出此□□。
公孫攢斬釘截鐵地道:“絕不是!”他看著一群不怎麼相信的官員道:“若是陛下要強行將所有百姓納入集體農莊,需要費這許多力氣嗎?”
一群官員想了想,終於緩緩地點頭,胡問靜若是要強行將所有百姓納入集體農莊,一道聖旨就是了,完全沒必要這麼折騰。
有官員皺眉道:“那麼陛下究竟想要乾什麼?”
公孫攢也不明白,他隻是道:“我等隻管按照律法,按照‘公平’二字做好本分,其餘事情何必考慮這麼多。”
有衙役進來,見了一群官員,尷尬了一秒,然後眼觀鼻,鼻觀心,道:“公孫太守,有食鋪被人狀告菜肴中有蟑螂,原告被告都到了府衙,請公孫太守斷案。”
公孫攢與一群縣令一齊轉頭看某個縣令,這種案子是縣令的活計,竟然踢到了府衙,真是有種!一群縣令恨不得捶胸頓足了,官場老話“府縣同城,三生不幸”,這是指一個城池中又有縣衙又有府衙,縣令什麼威風和權力都沒有,隻有背黑鍋的份,沒想到到了今日才知道“府縣同城”還能甩黑鍋啊!
那縣令堅決反對,恨不得剖腹證粉:“本縣在太守府中開會,縣衙中沒人斷案,衙役移交府衙,這是衙役們失誤了,本縣就在這府衙中斷案,絕不勞煩太守。”
公孫攢冷冷地看著那個縣令,道:“不用了,我親自審理。”
一群縣令微笑著看著公孫攢,公孫攢是個不懂向下級甩鍋推卸責任的好上級,但是這種上級基本死得比較早,上一個這樣老實的上級去仰望星空了。
“當當當當!食鋪九個食客同時吃到蟑螂,這是道德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想要知道真相的人來府衙看太守老爺斷案咯!”
有百姓無所謂,賠錢也賠不到他的頭上,不該賺的黑心錢他不賺,隻管做好自己。
有百姓興奮地去看熱鬨,那些老板倒黴他才開心,今晚加餐。
有人發瘋一樣地衝向府衙,一路上撞開了好幾個擋在他身前的人。被撞得的人莫名其妙:“有老虎追你嗎?”有明眼人道:“那個人是狀元樓的老板。”遠處,又是一群人發狂地衝向府衙,立刻被人認了出來,儘數是城內各處食鋪商鋪的掌櫃老板。
有百姓笑道:“走,去看看這些奸商的下場。”
城內無數百姓聚集到了府衙前,卻見公孫攢已經站在了府衙前的高台上。
幾個掌櫃和老板死死地盯著公孫攢,公孫攢如何斷案幾乎就是決定了他們的未來。有老板低聲道:“若是賠錢……我就賣了店鋪去農莊種地。”有老板苦笑:“大家都去種地了,鋪子還能賣給誰?”
有衙役走到了高台上,指著九個訛詐的刁民和飯店的老板,原原本本的說了所見所聞:“……飯菜中吃到了蟑螂……當時店內還有其餘食客,已經離開……食客提出隻要給一萬文就私了……”
那九個訛詐的刁民用力點頭,事情就是這樣,他們吃到了蟑螂,然後本著鄉裡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念頭,願意仁慈善良溫柔的給飯店老板打個骨折,可惜那飯店老板不上路,這回要挖礦了。
有刁民大聲地道:“官老爺啊,一定要給小人做主。”心中真是對那飯店老板憤怒極了,九個人累計的金額都有兩三百文了,白癡都知道飯店老板絕對不可能有錢賠償兩三百萬文的,如今肯定要去挖礦,而他們幾個絕對不可能等飯店老板幾代人挖礦賠錢的,估計兩三百萬文的天文數字賠償最終隻能拿到十幾萬文,與低調處理也沒什麼區彆,可他們的臉卻被所有食鋪商鋪的老板記住了,以後想要繼續發財隻怕就不可能了。這真是雙輸啊!
有刁民憤怒地看那飯店老板,何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