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僥幸躲過洪水為分界點, 胡問靜大軍的行動速度陡然上升了一倍,以前每日行軍五十裡,如今每天至少前進百裡, 無數胡人淚流滿麵, 痛罵石虎:“該死的石虎,若不是石虎給漢人送了大量的馬匹,漢人怎麼會陡然快了這麼多!”有胡人更是悲傷極了, 漢人步兵變成了騎兵, 這羯人是不是故意勾結漢人?
但這行軍速度在大楚軍的麵前卻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某條河水頂多到膝蓋的小河邊,三千漢人大軍惡狠狠地看著四周,(弩)上弦,鐵盾在手。胡問靜眼中精光四射,厲聲道:“斥候回來了嗎?”覃文靜握緊手中的長劍,厲聲回答:“還沒有!”寧白自言趴在地上,細細地聽, 據說上遊被截斷之後忽然積蓄的河水會產生巨大的壓力,導致地殼運動,產生輕微的地震。陳釀死死地盯著地麵和天空,大災之前會有螞蟻搬家老鼠亂跑烏鴉亂飛。
有大楚士卒驚恐地看著清澈的河水, 總覺得渾身發抖。有大楚士卒都不敢看前方的小河,總覺得一眨眼之間就會變成洶湧的大河。
胡問靜認真地看地圖,很神奇地沒有在地圖上看到眼前的這條小河,憤怒無比:“哪個王八蛋畫的地圖?”這地圖就是在一張紙上花了幾條線已經令人深惡痛絕了, 李廣這個級彆的將領都被地圖搞迷路了, 更令人痛恨的是這地圖竟然會缺胳膊少腿,時不時就少了一條河流少了一座山穀!畫地圖的家夥必須全家切腹自儘!
胡問靜悲憤無比:“本座是來打仗的,為什麼給我一副旅遊地圖?”軍用地圖上至少該標明河水一年四季的水深!這叫水文, 是戰爭基本需求!
其餘將士同樣憤怒無比,不是說羌胡雜居地都是黃土高坡,水都喝不上嗎,為什麼有這麼多河流?老子是不是來了假的黃土高坡?
遠處,斥候從二十裡外疾馳而回,遠遠地大叫:“安全!”
胡問靜堅決不信:“再等其他斥候!”
覃文靜等將領用力點頭,向上遊派出去了以往十倍的斥候,隻回來了一個哪裡算是查清了事實。
其餘幾個斥候也回來了:“安全!二十裡內沒有截斷河流的跡象。”
胡問靜這才鬆了口氣,用力揮手:“衝過去!”帶頭跳下了淺淺的河水之中。
三千大楚士卒用與敵人進行最後一戰的氣勢跳進了小河,齊聲怒吼:“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戰死!”
胡問靜站在河水之中,死死地盯著上遊方向,嘴裡拚命地催促著:“動作快點!混蛋!沒吃飯嗎?快點!”
三千大楚士卒一邊同樣驚恐地看著上遊方向,一邊拚命地向河對岸衝去,不到膝蓋深的清澈河水宛如經曆了幾千萬匹鱷魚翻滾,水花飛濺,一條條小魚驚恐地越出水麵,一顆顆鵝卵石在水底激射。
三千大楚士卒用這輩子最快的速度瘋狂地衝過了淺淺地小河,有士卒踏上了河岸,繃緊的神經這才稍微放鬆了一些,長長的籲了口氣:“終於過來了……”他望向小河上遊,沒有看到令人震恐的白色細線,也沒有聽到震耳欲聾的水聲,隻覺今天真是自己的幸運日啊。
胡問靜厲聲叫著:“不要停!繼續向前!”
其餘士卒用力地推停下腳步的士卒,厲聲叫著:“太近了!不夠安全!再前進百丈!”
三千大楚士卒繼續狂奔,直到遠離河岸幾百丈,這才癱倒在地,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幸福微笑。
幾個斥候從前方回來,認真稟告:“前方有個小山穀,大概六七裡長,沒看到有敵人埋伏。”
胡問靜認真地問:“山穀之外是不是有大河?”斥候用力搖頭:“沒有!”
覃文靜追問:“山上有沒有山澗?”斥候悲傷了,這點怎麼可能知道?
寧白自言怒了:“還不去仔細查看!”
無數士卒怒視幾個斥候,這點小事都查不清,要你們何用?
胡問靜仔細盤算,道:“六七裡長的山穀,我們小跑前進,一炷香也就過去了。”
陳釀用力搖頭:“怎麼可能!才六七裡而已,我們跑快點,頂多半炷香就夠了,就這點時間胡人絕對來不及決堤放水!”
一群癱倒在地上的士卒大驚失色,半炷香?你家走路是靠爬嗎?六七裡路而已,老子一盞茶時間就跑過去了!
自從遇到洪水之後,大楚三千將士自胡問靜以下個個產生了極其嚴重的心理疾病,看到河水和山穀就發抖。
有士卒想到那幾百人高馬大的羯人騎兵在洪水之中哀鳴都來不及發出,瞬間沉入水底,隻覺若是換成自己隻怕水花都沒有一個就到了河底了。
有士卒頗為精通兵法,隻覺胡人其實不夠機靈,為什麼要用簡單的截斷河水呢?若是挖了溝渠引了大河改道,在某個細長的,兩邊都是峭壁的山穀之中陡然爆發洪水,他們又能往哪裡逃?大自然有時候微弱的螞蟻都能改變世界,有時候強大到任何生物無法抗衡。
胡問靜認為胡人沒有采取改變河流走向淹沒山穀的做法,原因隻能是兩個,第一個原因是河流遠離山道,水量不夠,或者山道地勢開闊,四處可以攀爬,無法用洪水淹死大楚軍,第二個原因是她忽然帶領大軍殺入羌胡雜居地,胡人來不及挖掘溝渠改變河流走向。畢竟引導河流改道進入山穀那是超級大工程,絕不是幾萬人挖幾天就能搞定的。
所以提高小心提防一切河流與山穀,並且提高行軍速度,不給敵人水淹七軍是重中之重。
胡問靜厲聲道:“休息一炷香時間,衝過山穀,然後加快速度進入寧夏平原!”三千士卒用力點頭,隻要他們進軍的速度快,敵人就來不及用洪水淹死他們。
……
衛嶽長長地歎息,從實戰第一次感受到了到手的宏偉勝利飛走的痛苦。
“若是能夠一舉淹死了胡問靜……”這個設想實在是太美好了,衛嶽都舍不得多想,他悲傷地看父親衛瓘,就算不能用河水淹沒整個山穀,至少用河水將胡問靜困在某座沒有吃的沒有乾淨水源的山上,豈不是可以重蹈關羽抓於禁的覆轍了?
衛瓘笑著搖頭:“這羌胡雜居地的地理不比襄樊,想要水淹七軍是做不到的。”純粹是地形問題,想要用河水淹死人、分隔敵軍、摧毀敵人的後勤等等手段在羌胡雜居地都做不到。羌胡雜居地在地圖上看起來都是山,似乎處處是峽穀,其實山是真的多,可每幾座算高山,峽穀更是算不上狹窄,胡問靜大可以慢悠悠地將士卒和戰馬帶到了山上,看著河水的高峰流過,然後騎馬涉水而出,或者乾脆翻過了山頭,踏上另一頭乾燥的山穀。
衛嶽失望極了,手中有絕世妙計,偏偏運氣不好,真是狗屎啊。他喃喃地道:“難道老天爺要胡問靜當皇帝?”明明胡問靜已經上當了,但是在最後一秒被羯人石虎搞砸了,除了天意幾乎沒有更好的解釋了。
衛瓘搖頭微笑,衛嶽太年輕,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從全局的角度看戰爭,難免有些一廂情願。在衛瓘的心中對洪水擊潰胡問靜的可能性也就存在過短短幾秒鐘而已。身為大將怎麼可能指望遠在二三十裡外的洪水能夠精確地淹死胡問靜呢?
衛瓘用洪水隻是想要打開羌胡雜居地的胡人們對抗胡問靜的思路,以後放火燒山,大河決堤,路上挖陷阱等等卑鄙手段層出不窮,胡問靜的前進速度將會受到巨大的阻擾,甚至不得不改道前進。
衛瓘認真地道:“接下來,才是老夫真正的計劃。”為將者必須有全盤的計劃,洪水隻是戰術上的小手段而已,成功固然欣喜,失敗也無需氣餒。
……
幾十日後,胡問靜終於帶領大軍殺入了寧夏平原,三千將士看著眼前的平原大聲地歡呼,再也不用擔心在山穀中被淹死了。
數騎胡人騎兵見了大楚軍,遠遠地怪叫一聲轉身就跑。大楚斥候立刻追了上去。
胡問靜叉腰望向遠處,一眼望去綠綠蒼蒼,顯然不是草原就是莊稼。
“果然黃河百害,唯富一套。”胡問靜歎息道,在山區待久了,幾乎以為這世界到處都是山了,忽然看到適合牧馬和耕種的平原真是覺得到了江南啊。
她揮手道:“卸下馬匹背上的物品,準備騎兵作戰。”經曆了長期的跋涉,不論是糧食還是箭矢都消耗了不少,又得了羯人的戰馬補充,一進一出,這馬匹的負重輕了不少,她一直保持著一匹戰馬沒有負重,保持旺盛的體力,隨時可以進行騎兵作戰。
士卒們急急忙忙地卸下物資,各種(弩)矢盾牌長矛各就各位,又給千餘戰馬準備了紙甲,喂了草料和食水,然後坐在地上恢複體力。
片刻後,斥候飛快回來彙報:“前方十裡外有上萬胡人集結,正在向這裡靠近!”
胡問靜一點點不在意,上萬人而已,怕個頭啊。她厲聲道:“列陣!”
三千士卒立刻排列整齊,神情肅穆,等待胡人過來送死。
遠處,上萬人慢悠悠地出現在地平線上。
眾人極目遠眺,沒看見旗幟,立馬鄙夷了,當兵打仗竟然沒有旗幟怎麼成,到時候誰知道該往哪裡衝?
等那上萬人又走了近一些,眾人咧嘴傻笑,幾乎要開香檳了。寧白自言不屑極了:“一群民兵!”陳釀搖頭糾正:“就是一群胡人百姓而已。”
那上萬胡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怎麼看都不是能打的模樣,一個衝鋒絕對立馬搞定了。
待那些胡人又走近一些,胡問靜一怔,使勁地揉眼睛:“為什麼他們手中沒有刀劍?”
覃文靜等將領仔細眺望,果然沒看到那些胡人的手中有刀劍,偶爾看到幾個老者手中拿著木棍,似乎是拐棍而不是長矛。眾人麵麵相覷,事情有些不對,那群人好像是手無寸鐵的胡人百姓。
胡問靜冷笑了:“難道以為本座對老弱婦孺下不了手,所以大量的精壯士兵潛藏在百姓之中,等靠近了就會衝出來殺本座一個措手不及?”
一群將士大笑,“殺光胡人”的口號言猶在耳,誰在乎殺得是胡人老弱婦孺還是胡人丁壯。
陳釀厲聲道:“唯有死的胡人才是好胡人!”
一群士卒用力點頭,關中人誰會忘記陳倉的屠城和銅川百姓被胡人吃剩下的白骨?
什麼老弱婦孺無罪,什麼孩子是無辜的,什麼戰爭與普通人無關等等高大上真善美的言語在關中人麵前毫無市場。
覃文靜厲聲下令:“弓(弩)準備!”齊肩高的鐵盾的縫隙間,數千把蹶張弩平端瞄準,隻要那上萬胡人進入了射程就將他們射程刺蝟。
那上萬胡人麵對嚴陣以待的大楚軍恍如未覺,繼續前進,隱約可以聽見那些胡人的笑聲,輕鬆地態度與大楚軍的緊張肅穆相比恍若隔世。
那上萬胡人又近了數十丈,堪堪要到達□□射程之內,忽然有人叫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上萬胡人一齊呼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胡問靜與大楚士卒一怔。
那上萬胡人繼續呼喊:“陛下啊,你終於來救我們了!”“陛下啊,你沒有忘記我們大漢百姓啊!”
大楚士卒怔怔地看著胡問靜,那上萬人是漢人?
那上萬人忽然站定了腳步,分列兩邊,一齊跪下,有十幾個白發白絮老者跪在路中間,手中的托盤高高地舉過頭頂,淚流滿麵,聲嘶力竭地呼喊:“陛下啊,我們等了你幾百年了,你終於記得我們了!”
兩邊的百姓中有人趴在地上痛哭:“我們漢人終於回歸華夏了!”
胡問靜臉色古怪,轉頭看一群將士,人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弩)矢,這些人都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好像真的是漢人啊。
陳釀小心地問道:“這羌胡雜居地有漢人嗎?”
周圍的人都猶豫了,這個問題真的不怎麼好回答。“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方這麼大,胡人也不可能遍及所有山野,誰知道有沒有漢人百姓或者故土難離,或者遇到兵災逃進山裡呢?
覃文靜帶了百餘人翻身上馬,縱馬衝向那上萬百姓,那上萬百姓絲毫沒有驚慌躲避,大聲地歡呼:“王師來了!王師來了!”恭恭敬敬地跪著,絲毫沒有異動。
覃文靜帶人圍繞那上萬跪著的人四周轉了一圈,確定沒有看到火把長矛大刀之類的東西,但有沒有匕首什麼的就無法判斷了。
胡問靜帶了數千人緩緩靠近,跪在路中間的十幾個老者舉起托盤,大聲嚎哭:“我等自三百年前落入胡人之手,受儘屈辱,但我等對中原的心意卻從來不曾變化,我等穿漢人衣衫,講漢人言語,保留漢人的禮節,絕不敢有一日忘記自己是漢人,縱然被胡人欺壓,被胡人毆打,被胡人殺戮,我等也告訴所有人我們是漢人,漢人的皇帝陛下一定會來拯救我們的!”
一個老者向著天空舉起雙手,黝黑的帶著皺紋的臉上激動的淚水長流:“父親,爺爺,太爺爺,曾爺爺!我們終於等來了漢人的皇帝!陛下來接我們回漢人的國家了!”
上萬人齊聲呼喊:“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無數人伏地痛哭,有人捶打著胸口:“我是漢人啊,我終於回到了漢人的土地上了!”有人滿地打滾:“胡人再也不能欺負我們了!”
胡問靜冷冷地問道:“你們真的是漢人?”覃文靜等人同問,這年頭除了羯人和昆侖奴,其餘胡人真的難以分辨啊。
上萬人震驚了,悲憤地看著胡問靜道:“陛下何以懷疑我們的身份?難道我們在胡人的地盤堅持幾百年,卻得不到漢人皇帝的信任?”
有百姓淚流滿麵,大哭:“難道我們說的不是漢語嗎?難道胡人會說漢語嗎?”
三千大楚士卒冷漠極了,胡人進入華夏幾百年,漢語是通用語言,哪個胡人不會幾句漢語?劉淵的洛陽話比大多數漢人都要地道。
有百姓悲傷地舉起手臂,手中的鮮紅的血液滴落塵土:“難道我們的鮮血不是漢人的紅色血液嗎?難道我們的血液是綠色的嗎?”
三千大楚士卒更冷漠了,胡說!凡我華夏土地上之上不論怪物還是人類的血液統統都是綠色的!
有百姓大聲地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上萬百姓一齊吟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有百姓大聲地叫:“雖然被胡人占據了我們的土地,但是我等一日不敢忘記我漢人的文明!這難道不是我們是漢人的證據嗎?”
三千大楚士卒尷尬了,這篇太有名了,山裡的猴子也會背誦,算不上證據。
上萬百姓悲傷了,淚如泉湧,為何遺留在胡人之中的子女回歸漢人父親的懷抱,卻被拒之門外不肯相認,人世間還有更悲哀的事情嗎?
有百姓忽然大聲地叫:“我有證據!”他從懷裡取出了一卷陳舊的紙張,緩緩地展開,道:“這是我的族譜!我家姓李!”
那泛黃的紙卷上的文字蒼涼古樸,怎麼看都有些年月了。
胡問靜冷冷地看著上萬百姓,忽然笑了:“歡迎諸位回到漢人大家庭!”
上萬百姓齊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歡喜的呼喊聲如山崩地裂,天空的雲朵都為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