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內眾人端坐, 檀香嫋嫋,原本應該禮貌微笑的時刻每個人都繃緊著臉,司馬冏到底有沒有派死士刺殺胡問靜?大堂內每個人都知道人的嘴裡說的言語是萬萬信不得的。
有人目光冰涼, 手腳微微發抖,司馬冏的父親被胡問靜殺了, 司馬家的江山被胡問靜奪了, 司馬冏最後的棲身之地被胡問靜占領了, 國仇家恨殺父之仇儘數齊了, 全天下最恨胡問靜的人除了司馬冏還能是誰?一定是司馬冏派人刺殺胡問靜。
有人臉上慢慢浮現溫和的笑容,司馬冏刺殺胡問靜也算不上什麼大錯, 殺百姓的是胡問靜,又不是司馬冏,錯都是胡問靜的錯。但是, 替司馬家當刀子殺胡問靜卻要認真考慮了, 胡問靜不是君子,濫殺無辜,寧州若是敢向胡問靜動手,胡問靜就會殺光寧州所有人。
有人反複地考慮,覺得司馬冏應該沒有下手刺殺胡問靜,就像司馬冏自己承認的,一個快要完蛋的落魄王侯有什麼必要刺殺胡問靜?就算真的走大運殺了胡問靜, 難道這大楚的江山會落到司馬冏的手中?這大楚的江山姓什麼都不會再姓司馬了。
一群人一齊看著寧州刺史李秀,他們怎麼看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秀怎麼看。
李秀坐在主位,沉默不言。司馬冏從容地看著李秀,他真的沒有派人,就算派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難道刺殺胡問靜違反了天條了?他隻想知道李秀是不是老老實實地聽他的命令。
李秀轉頭看向身邊的李釗,李釗是她的親兄弟。李釗皺眉,一聲不吭,顯然拿不定主意。李秀暗暗搖頭,轉頭看向其餘寧州的官員,寧州的官員們隻管看著她。李秀心中冷哼,知道這些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小人。
這寧州刺史原本是李秀的父親李毅,李毅與蠻夷作戰而死,寧州慌亂,李秀站出來指揮軍事,打敗了蠻夷,安定了寧州。正好司馬冏入蜀後欲圖招攬本地人為心腹,便任命李秀為寧州刺史。可寧州的官員是一直不甘心的,女子就該待在家裡做個漂漂亮亮的小仙女,怎麼可以帶兵打仗殺人放火做官員呢?一點都不符合溫柔善良的女人本分。好些寧州官員暗暗推舉遠道入寧州為父親李毅奔喪的李秀兄弟李釗為寧州刺史,李釗也頗有此意,所謂父死子繼,身為李毅的兒子自然該繼承李毅未完的事業安定寧州,而李秀顯然不能服眾,那麼換取他來更是合適,而且左右都是李家的人接替,李家的權勢不曾少了分毫,說得粗俗些,肉終究是爛在了鍋裡。
李秀的目光從李釗和一群寧州官員的臉上掠過,她對是不是成為寧州刺史的感情有些複雜,她自幼喜歡讀兵書,弓馬嫻熟,善於指揮軍事,自然想要在軍中一展所長。可是被奉為圭臬的三綱五常和《女誡》寫得非常清楚,男主外,女主內,女人最重要的是溫柔、善良、賢惠、懂得規矩和禮數、會寫詩詞,會給受傷的小兔子治療傷口。李秀有些茫然,為什麼女人就非要是這個模樣?但天下這麼多人都如此說,李秀抗不住,她決定屈服,將寧州刺史的官職讓給李釗。可偏偏這個時候胡問靜殺入了蜀地。
李秀微微恍惚,似乎從李釗和一群寧州官員麵無表情的臉上看到了最卑鄙無恥的小人嘴臉。這些人聽說胡問靜殺入了蜀地,竟然決口不提讓她退位讓賢了。李秀知道他們怎麼想,胡問靜是女人,胡問靜的手下有很多女人,她李秀也是女人,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胡問靜是不是就會看在李秀的麵子上,對寧州態度和藹溫和友好呢?
李秀曾經偶然聽到寧州官員們的片言隻語。“……胡問靜是不是會握著李秀的手,‘天下人都說女兒不如男,你我要攜手打下江山,告訴所有人女人不比男人差……你若有什麼需要支援的,不要客氣,隻管與朕說,朕什麼都答應你。’……胡問靜一定不會屠戮寧州……”
李秀淡淡地笑了,真是神奇的世界。她盯著司馬冏,認真地道:“李秀是殿下提拔的,殿下對李秀有知遇之恩,李秀必不負殿下,絕不會抓了殿下送給胡問靜。”
司馬冏心中一沉,雖然這些言語都是他想要聽的,但是看李秀的神情似乎還有轉折。
李秀果然繼續道:“……但是大楚大軍就在益州,我寧州兵微將寡,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擋大楚的大軍,李秀身為寧州刺史,當以寧州百姓為重。唯有投降一條路可走。”
司馬冏冷冷地看著李秀,強行克製住嗬斥李秀忘恩負義,背叛大縉的言語。
李秀慢慢地道:“殿下可立刻啟程去交州,或隱姓埋名躲在寧州任何地方,李秀不聞不問,縱然胡問靜威逼,李秀也絕不會起兵攻打交州。”
司馬冏勉強擠出笑容:“李刺史還算有些良心。”他因為憤怒,手微微發抖,急忙緊緊地握住,道:“本王欲去交州,李刺史請安排車馬錢糧。”
大堂內一群寧州官員終於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急忙說著請司馬冏保重身體,注意瘴氣等等的客套話。
李秀看著司馬冏握著拳頭離開,她心中對自己充滿了鄙夷,若不是司馬冏,她能成為刺史?她能有機會實現胸中抱負?於情於理,她都該支持司馬冏,對抗殘暴的胡問靜的。李秀慢慢站起,惆悵地離開大堂,這就是身處高位的悲哀,她必須拋棄個人的感情從大局考慮。到了大堂門口,李秀回頭看著一群為了保住性命而歡喜的寧州官員,厲聲道:“傳令寧州各地百姓,但凡大楚朝官兵所到,不得反抗……離開城池,躲入鄉野,待天下大定之後再回來。”
李秀很清楚是誰刺殺胡問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問靜遇刺之後必須屠殺百姓以儆效尤。她心中巨疼,那些無辜的願意投降的百姓啊!亂世之中,真是身不由己。想要在亂世活下去,躲到深山老林靜觀事態才是最好的辦法。畢竟皇帝不想殺人,軍隊不想屠城,可擋不住有傻逼作死,用無數無辜百姓的人命染紅自己忠義的帽子。
次日,李秀通告全寧州,寧州歸順大楚朝,寧州刺史李秀靜候大楚皇帝陛下發落。
……
益州,劍閣。
一個錦衣男子驚愕地看著身邊的將領,厲聲道:“怎麼?你們想要造反?”
一群將領麵色發黑,誰都沒有說話,但手中的刀子卻握得緊緊的。
那錦衣男子慢慢退了一步,厲聲道:“你們以為殺了本侯,胡問靜就會放過你們了?天真!”
一群將領進了一步,那錦衣男子急忙又退了一步,厲聲道:“背主的叛賊已經沒人敢用了,弑主的叛賊人人得而誅之!”
一群將領互相看了一眼,若不是因為這一點,他們早已亂刀砍殺了那錦衣男子了。
那錦衣男子心中一喜,厲聲道:“本侯知道成都已失,劍閣反而成了孤城,唯有投降一條路。本侯絕不阻攔了大家的富貴,可是,殺了本侯隻會讓你們被胡問靜殺了。你們想一想,胡問靜隻會殺了你們這群弑主之賊,然後厚葬本侯的屍體,既不用擔心你們再次背叛,也可以鼓勵天下人以忠義為先,一石二鳥,是不是這個道理?”
一群將領冷冷地看著那錦衣男子,並不說話。
那錦衣男子大聲道:“本侯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本侯立刻帶領親信逃出劍閣,是隱姓埋名也好,是躲在山中被野獸吃了也好,司馬家氣數已儘,胡問靜絕不會擔憂本侯複起奪取天下,更不會怪罪你們沒有抓住本侯。你們隻管說本侯逃得快,你們根本來不及阻止。如此,本侯有了生路,你們不會被胡問靜砍殺,豈不是兩全其美?”
那錦衣男子心中一動,又大聲地道:“你們也休想活捉了本侯獻給胡問靜換取富貴榮華,本侯若是被擒立刻自殺,你們如何向胡問靜解釋本侯是如何死的?本侯用自己的性命換取你們的性命,本侯也不吃虧!”
一群將領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這個方案真的是最好的方案。
一個將領客客氣氣地笑道:“司馬侯爺,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那錦衣男子不耐煩地打斷道:“少廢話!快讓開,本侯早些跑路,你們早些可以向胡問靜投降,大家都開心。”
……
漢中。
城門大開,一群官員和百姓踮起腳尖望著遠處,為什麼大楚的軍隊還不來?
有百姓大聲地對著官員們叫著:“你們到底有沒有寫降表?不要害死了我們!”
無數百姓憤怒地叫囂,成都被十抽一殺,他們與胡問靜無仇無怨,可不想因為頑抗而被大楚軍殺了。
有百姓渾身顫抖:“大楚皇帝陛下殺人不眨眼的。”一直聽說大楚皇帝在某某地殺了幾萬人,築造了人頭京觀,可是聽得時候津津有味,說得時候唾沫橫飛,誰也不覺得大楚皇帝會殺了自己,可同為蜀地一份子的江州因為抵抗被十抽一殺了,成都因為刺殺大楚皇帝被十抽一殺了,這兩處地方的人頭京觀宛如驚雷在漢中百姓的心中炸響。若是不規規矩矩的投降,大楚皇帝陛下絕不會說什麼你們人多,你們都是可憐的百姓,你們都是老實人,你們與凶手不認識等等溫和講理的言語,隻會簡簡單單的十抽一殺了。
有百姓看著周圍的無數的百姓,隻覺自己一輩子沒有走運過,十抽一砍頭一定有自己的份。
無數百姓厲聲叫著:“投降!投降!我等對大楚皇帝陛下忠心耿耿!”
有官員看著城頭的旗幟,頓足道:“快換成大楚的旗幟!”哪個王八蛋竟然還豎立著大縉的旗幟,這是要害死所有人嗎?
有官員閉上眼睛,仔細地想,厲聲道:“在漢中城頭上寫‘歡迎大楚陛下’!”雖然有些肉麻和低級,但是顧不得了。
有官員嗬斥道:“胡鬨!大楚皇帝陛下看得是真心的投誠,不是形式主義!”他厲聲道:“從今日起,漢中執行集體農莊製度,全城所有人進入集體農莊!”
無數漢中百姓大聲地歡呼,都執行集體農莊製度了,這妥妥的是大楚的忠臣啊。
……
成都。
有人跪在大堂中,胡問靜長長地歎息:“朕果然是暴君昏君,注定了遺臭萬年。”
周渝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盯著那人:“為何不早說!”然後又知道怪不得那人的。
那人在築京觀的時候,無意中認出了那刺殺胡問靜的“司馬冏”的手下是氐人作亂的首領李特李雄等人,急忙彙報,但一萬餘成都百姓已經成了屍體。
胡問靜慢慢地下令:“益州還有氐人作亂嗎?來人,將刺殺事件真相公告天下,周渝,你帶人將作亂的氐人都殺了,不用留活口。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何況天子殺錯了人,殺光所有作亂的氐人理所當然。”
周渝緩緩點頭,不殺得血流成河,如何對得起被她處死的一萬餘成都百姓?
成都城內,刺殺的大楚皇帝的人不是司馬冏的人,而是氐人的消息傳開,無數人愕然至於淚流滿麵。
“王八蛋啊!”有人跪在地上痛哭,他的親戚中有人是成都的官吏,結果全家的人頭就在京觀之中。
有人大聲嚎叫,隻覺這人命真是太賤了,成都一萬餘百姓死得毫無價值。
有人紅著眼睛厲聲嗬斥:“哭什麼!拿起刀劍,殺了氐人!”好些人點頭,儒家思想深入人心,他們絲毫不敢怪責殺人的大楚皇帝,皇帝遇刺沒有屠城已經是皇恩浩蕩了,他們怎麼敢怪罪下令殺人的大楚皇帝?要怪就怪那些氐人太無恥太卑鄙了,刺殺大楚皇帝這種大事竟然栽贓到了司馬冏的身上。
“殺光氐人!”有成都百姓大聲地喊著,淚流滿麵,轉身就悄悄警告家人:“記住!以後誰問我們都是漢人!我們是標標準準的漢人,絕對不是氐人!”家人機靈地點頭,一點都不怕被人認出了氐人的真實身份,他們一家在成都住了幾十年了,從來沒有與人說過自己是氐人,做漢人多好啊,誰願意承認自己是氐人?因此這成都城內絕對沒有人知道他們是氐人的,他們一家有漢人的姓氏漢人的名字,有人種地有人打工,與所有漢人一模一樣,誰敢說他們是氐人就和誰急!
忽然,一個家人臉色大變:“我們家會不會還有祖上的氐人衣衫或者物品留著?”一群家人滿臉通紅,太有可能了!一件衣衫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習俗太奢侈了,一件衣衫怎麼可能隻穿九年?爺爺穿的衣衫傳給孫子穿那是最最最普通的事情,誰家沒有在使用老祖宗留下來的鍋碗瓢盆大床桌子?
一個家人厲聲道:“快回去找!但有嫌疑立即燒了埋了扔了!”
益州境內無數氐人悄無聲息地毀掉了自己家是氐人的證據,堅決成為漢人。
“殺光大逆不道的氐人!”一群氐人喊得比誰嗓門都大。
十幾日內,益州各地作亂的氐人或死或失蹤,益州各地再無作亂。
……
“劍閣已經投降……寧州歸順我朝……廣州也送來了降表……”幾個官員翻看著公文,歡喜無比,天下除了交州和並州之外儘數落入了大楚的手中。
胡問靜瞅瞅一群歡喜的官員,覺得自己此刻與蔣光頭也沒什麼大的區彆,空虛的北方不說,這揚州、荊州南部、益州大部分、寧州、廣州歸順是歸順了,其實不過是古代版改旗易幟而已,她壓根沒有力量統治這些地方。
就算大軍殺到了寧州廣州也沒用,大軍一走,這地方依然依然是名義上歸屬朝廷,其實各地的衙門毫無變化。
胡問靜沉吟道:“胡某這次要忍!”以前過度追求改天換地,打下一個地方就儘可能的把荊州可信的人派出去,結果就像揚州,看似官員到位了,結果人生地不熟,換掉了明麵上的大縉官員,替代的依然是惡習難改的地方豪強或者敗類,朝廷不但沒有實現自己的目標,反而被地方蒙蔽了,百姓受到了更大的禍害。
“天下已定,胡某忍幾年就夠了。”胡問靜想清楚了,撐死十年,荊州各地的集體農莊中的學堂就會出現成效,被洗腦的學子將會大批出現,然後可以逐步安插到各個地方。
胡問靜微微歎息,大縉就是一群廢物官員,打天下真是太容易了,可管理天下就難了,她隻怕要把大量的精力花在如何蠶食地方上。
“胡某當了皇帝還是隻能靠蠶食鞏固權力,真是丟人啊。”胡問靜仰天大叫。
周渝等人重重點頭,治理天下急不得,荊州大本營都沒能真正掌握每一個角落,怎麼可能掌管天下。周渝勸道:“陛下何必著急,陛下年輕得很,十年不過一彈指而已。”一群官員用力點頭,胡問靜才十九歲,十年後不過二十九,曆史上二十九當皇帝都算是極其年輕的了。
胡問靜瞅瞅周渝,搖頭:“十年?本座敢與你打賭,若是本座不做任何改變,繼續如今的政策,十年後大楚境內烽煙四起。”
周渝莫名其妙,仔細地看地圖,交州在華夏一直是隱形人,有它沒它一個樣,並州被大楚包圍,且缺少糧食,分分鐘就會內亂,華夏一統,又為何會十年後烽煙四起?
周渝小心地道:“陛下難道以為我等會造反?”她斜眼看胡問靜,胡問靜這不是看不起周渝等人的忠心,而是看不起她自己的拳頭了,這大楚朝是胡問靜赤手空拳打下來的,誰敢不服胡問靜?
胡問靜沒注意周渝的鄙夷,抬頭看著天空:“其實,未必有十年的。”她歎了口氣:“人心啊,永遠是不會滿足的,快要餓死的時候隻想有口野菜粥吃,有了野菜粥就覺得憑什麼彆人吃飯吃肉,自己隻有野菜粥?有了大米飯和大塊肉,又會憤怒彆人有美嬌娘熱炕頭,為什麼自己是隻單身狗?”
周渝看了一眼姚青鋒,姚青鋒悄悄搖頭,她若是能夠跟上胡老大的思路,她就不做武將做地方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