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能記得那麼清楚?我當時最大的感覺就是頭暈,根本站不起來的暈,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隻想睡覺。睡醒後,那一段的記憶支離破碎的,沒什麼印象了。”
“哎……人家青島小王子平時抽煙喝酒,甚至還嚼檳榔的,簡直五毒俱全……耐受力高唄。”
後來的事兒,因為涉密,霍傳山含糊的提了一點,就沒再講。
隻說是“公墓裡隻有陪葬品,沒有主人”,說“懷疑是掩人耳目的假墓室”。
至於當初城探隊懷疑的,利用礦塌區建設光伏發電和風力發電場的謠言,則不攻自破了。
“我就說也不能這麼壓榨人家大地,”白岐玉感慨的說,“把肚子挖空了不算,還要搶陽光和風?算什麼道理。我要是大地,我恨死他們了。”
霍傳山失笑:“你共情的對象……還真是特彆。”
白岐玉很輕的睨了他一眼:“萬物有靈,我隻是兔死狐悲。”
都說友誼的治愈力有時能超越精神類藥物,此話不假。
聊那些共同的美好回憶,又有穩重可靠的霍傳山在身旁,白岐玉的心輕飄飄的,陰霾一掃,迷迷糊糊的就睡了過去。
北京飛鄒城並不遠,短短兩小時內,白岐玉竟做了夢。
他能清晰的意識到自己是“做夢”,因為一切都太反常了,他竟然在天際傾斜下來的軟床中打滾。
二十多歲的男人但凡有點常識和羞恥心,就不會這樣做了,太丟人。
但白岐玉從左滾到右,無邊無際的陷在綿綿軟軟的被窩裡,根本停不下來。
他心想,既然是夢,就快快樂樂的玩唄。
很快,這個夢似乎察覺到了白岐玉意識的蘇醒,開始鬨事了。
最先,是軟趴趴的床單變緊了。原先是遊樂園的大蹦床,鬆垮垮的觸感,隨即像什麼大型舞蹈表演裡的絲帶,一層一層把人裹住那種。
而白岐玉就像舞蹈初學者,被布包裹,不知所措。
他意識到不對,開始掙紮,然而證實是徒勞的,脖頸上的用力愈發肆意,細細軟軟的布料如萬千水蛇,又如恣肆生長的水藻,一圈圈繞緊白岐玉的脖頸。
在它們肆無忌憚的攻勢下,白岐玉感受不到一絲“開玩笑”的意味——它們是真的想要白岐玉死。
這是白岐玉人生第一次,真真切切的體會到“死亡”逼近的感覺。
這份感覺沒有持續太久,缺氧太久的症狀開始顯現,窒息、眼花、耳鳴,以及巨大的恐懼將思考能力抹殺。
白岐玉開始胡思亂想很久以前的事情。
他想起山神爺腫脹的頭顱,想起小時候奶奶屢次警告他不要直視神像。
“……你這次發燒就是不敬神的小警告……幸虧孔度爺大度……”
小小的他比劃著手語,問了一個無聲的問題。
奶奶打了他一巴掌,罰他關禁閉。
還是叔叔家的堂姐給他糖吃,悄悄告訴他:
“我從爸爸的上香本裡偷偷看過,但我不會念。孔度爺的名字是這麼寫的……”
“b……kundvz……”
“對吧?你也覺得像印度或者東南亞那一片兒的人吧!哼,反正我覺得不是什麼好東西,洋鬼子的神來華夏做什麼?”堂姐嬌縱的聲音說,“肯定是本地混不下去才來的,就像□□工的外籍人一樣!”
“我和同學們說老家的人信這個神,他們都笑話我,說他們信的什麼佛,什麼上帝的才是正統,說咱們家搞□□,放幾百年前要隨著邪神一起被坑殺的。啊啊啊,真是氣死我了,偏偏還不能反駁!”
啊……十幾年過去,早逝的堂姐的回憶,竟是在瀕死前才回想起來……
這些零零碎碎,毫無含義的回憶,玻璃渣似的飛過,落在地上又再無痕跡。
這樣的狀態好似持續了年的單位,但白岐玉知道可能不超過一分鐘,畢竟窒息的死法還挺快的。
隨即白岐玉的意識裡,或者說,很遠很遠的遠處,一個聲音響起。
那語氣稱得上魅惑,甚至有些慍怒在裡麵,像白岐玉什麼時候得罪過他一樣。
他問白岐玉:“你什麼時候回一趟家吧,回來看看你的‘爹爹’……”
“放開我……”白岐玉發出瀕死的破風箱版的痛呼,“我要死了……”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即一切消失,白岐玉的意識歸於平靜。
好似從波濤的最巔峰下落,重力回升,他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然後,白岐玉聽到了一個焦慮的聲音:“小白,小白!……醫務人員來了嗎!他怎麼還不醒?醒了!”
是霍傳山。
此刻,霍教授正捧著他的臉,一隻手掐人中,另一隻手灼熱又有力的緊緊握住他的手。
“霍教授……我好害怕……”
他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了,霍傳山緊緊把他按在胸前,大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他的背:“好了,好了……沒事了,不怕了。”
太近了。
白岐玉被摁在胸肌前,肌肉放鬆時的觸感是柔軟的,像一片雲,把他溫柔的包裹進去。
太近了……
白岐玉十分厭惡被彆人觸碰身體。
滑溜溜的肌膚相接,像難以辨識形體的蠕動的肉團,想想就惡心。
但奇怪的是,一想到向來八風不動,沉穩理性的男人,露出如此焦急的關心……這樣的男人觸碰他,他竟一點也不反感這個人的觸碰。
甚至,當溫度與力量從相接的掌心傳來時,白岐玉鼻腔不由得一酸。
那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白岐玉的心猛烈地悸動了一下。
像一腳踏空了懸崖,重重墜落時的悸動。
身旁,漂亮的小空乘急的快哭了:“先生,您感覺怎麼樣?”
座位旁圍了烏壓壓四五個空乘人員,都麵露焦急,估計都怕白岐玉航班上出事。
被這麼多人圍觀,白岐玉麵頰一瞬通紅。
他趕緊從霍傳山懷裡坐起來,很逃避的側開臉:“沒事,沒事……我剛才就是睡得太死了。”
“您確定麼?身上還有哪裡不適嗎?”
“真沒事,”白岐玉轉移話題,“呃,已經降落了?”
小姑娘鬆了口氣:“是的先生,現在到站齊魯鄒城。”
白岐玉渾渾噩噩的離開機場。
霍傳山19點有一個公共課要上,本是要直接打車去校區的,可白岐玉的臉色實在太差了,霍傳山不放心自己走。
齊魯大學鄒城校區在城北的樺林路,與崇明小區是徹底的反方向。
但霍傳山還是招來的士,扶著白岐玉上了車。
“你先去上課吧,不用陪我的。”白岐玉嗓音沙啞,“一來一回一個多小時,太趕了。”
“你這樣子,我能放心走?”霍傳山不容置喙的拉開車門,把他塞上後座,自己坐到了他旁邊。
“但是……”
“不要再說了,”霍傳山無奈地說,“換做是我,你能走?好了,不舒服就再睡一會兒吧。”
在車子穩穩行駛中,白岐玉迷迷糊糊的又要睡著,突然聽到的哥說:“回家嗎?”
……的哥問這個做什麼?
他不想理會,等霍傳山幫他阻攔的哥的好奇心,卻聽那個聲音繼續說:“可算舍得回家了?”
等等……似乎不是司機?
這個結論的得出甚至不需要思考與判斷:語氣、聲色……它支配白岐玉的恐懼已經根深蒂固的植入腦海,是它……
嘶啞,含糊,不像人類發聲係統的產物,像無限接近人類的東西,努力模仿的怪音,讓人感到極度的惡心。
它竟然跟著白岐玉回來了,還以這種方式與白岐玉對話!
原來除了謝聞道,它還可以附身其他人……
困意、疲倦,統統飛到不知道哪裡去,白岐玉一下清醒萬分。
他恐懼的睜大眼睛,試圖尋找霍傳山的幫助,可他身邊竟然是空的!
漆黑的車廂中,隻有他自己,坐在不知駛向何方的密閉的黑暗中。
白岐玉的戒備和恐懼一定成功娛樂了它,它笑了起來:“說話。”
“霍教授呢!”他幾乎要尖叫起來,“我回家了!對,我在回家!我聽你的話回家了為什麼還要對我身邊的人下手!!”
“是嗎?”它的語氣聽不出感情,像合成軟件的僵硬人聲,在麻木的出租車運行聲中十分不真切,“我怎麼覺得……你想要回的,是靖德呢?”
被捕捉到心裡的想法,白岐玉一愣。
它怎麼知道?不,應該說,它知道的為什麼比白岐玉想象的多這麼多?
冷靜,白岐玉對自己說,你現在瘋掉,這臟東西就如願了。作弄他,調笑他,不就是想看他崩潰嗎?
“不過,”它話鋒一轉,“靖德也好,鄒城也罷。回來就好,嘻嘻,我們的賬你逃也沒用,早晚要清算的……”
哈?為什麼非要是這兩個城市,這裡有什麼獨特之處嗎……
他的腦中混亂一片,努力思索借口,但那聲音遲遲沒有再出現。
這種堪稱“度日如年”的感覺,白岐玉可真是第一次體會到。
它不出聲,卻比大聲嘲弄斥責白岐玉都可怕。
不得已,白岐玉悄悄抬起眼皮,想從後視鏡看一眼“祂”的神情,卻被後視鏡裡那雙眼緊緊定在了原地。
那是一雙毫無人性成分的眼。
擁有人類眼睛的形狀,卻是無機質的,有皮無骨的,褻\瀆常理的拙劣高仿品。
無限大的恐懼襲擊了白岐玉,他隻想顫抖的蜷縮起自己,然後永遠的逃離這個逼仄、狹窄、冰冷到令人窒息的出租車。
千分之一秒後,白岐玉聽到一個男聲,熟悉卻又平平無奇,他的聲色與白岐玉之前聽到的無差,白岐玉卻能完全篤定“殼子”中的內裡,換了。
“老師兒,我和你說,鄒城最好吃的館子可都在那城南,小鄒山那邊兒就很地道。城南以外的地方,嗐,勞什子新城區的,那都不能算鄒城!老城區才是真正的……”
是霍傳山在和司機閒聊,一口齊魯方言親切到讓人熱淚盈眶。
窗外,出租車已經拐到了法國梧桐密布的景華路,拐入枯樹枝丫猙獰的陰霾中。
崇明小區老式的筒子樓烏壓壓的輪廓慢慢從地平線膨脹,無窮儘的絕望碾壓了白岐玉短暫的與友人重逢的快樂。
他終究又回來了。
或者說,任何一次逃離,隻不過是在創造下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