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每一日,白岐玉沒事兒時,就出門漫無目的的散步。
霍傳山說,對於精神疾病患者來說,除了按時服藥外,多與人接觸,多做有氧運動,才能從身心層次進行療愈。
步行街、商場逛膩了,他就去聽霍傳山上課。
去的次數多了,學生們都認識白岐玉了。
他氣質冷冷清清的,像模特兒,在相機鏡頭裡也白皙漂亮的不可思議。
混入大學生中,年齡上毫無違和感,可顏值上像一枚流光溢彩的珍珠滾在粗糙的灘塗,紮眼極了。
起初,是一個打扮潮流的男生大膽的坐到他身邊,問他是不是隔壁藝術學院來旁聽的,後來,得知他是霍教授的朋友,了然了。
“霍教授在群裡專門叮囑了我們,”男生爽朗的說,“說是會有朋友來旁聽,讓我們不要對陌生同學感到奇怪,也不要打擾他……就是說的你啊。”
白岐玉詫異了一瞬,便釋然了:“是。”
那男生健談的像有什麼社交牛逼症,一個勁兒八卦他和霍傳山的關係,又講了很多霍教授的傳言趣事。
白岐玉很少和霍傳山以外的人說這麼多話了,大學生的朝氣蓬勃讓他柔軟了一身冷刺。
“……喔,原來你們住一起啊。”
“嗯,”白岐玉點頭,“你怎麼知道?”
男生狡黠的笑了:“天天同進同出的,那還不明顯?學校上表白牆你們的CP都掛了半個月了!”
白岐玉耳垂有些燙,下意識要反駁他們不是同性戀,可話到嘴邊,硬是沒說出口。
學生們開玩笑而已,反應這麼大做什麼,倒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二人聊得投機,下課前交換了微信。
不知從何時起,跟著霍傳山去學校,竟然成了習慣。
每天早上7點30分,霍傳山會準時敲門,和白岐玉去吃早餐。
二人要麼在早餐街下館子,喝糝、豆腐腦,或順著白岐玉挑一家新店探險;要麼白岐玉賴床晚了,隻能“享用”霍傳山的手藝。
8點40分前,二人到達樺林園街,如果霍傳山有早課,便一起去上課;沒有早課,就順著初冬飄搖的白樺林,踏著一地浪漫的碎葉,漫步街頭。
不過悠閒散心的時光不太多,年輕有為的霍教授的日程表比想象中排得還滿。
滿到每次白岐玉從圖書館去辦公室找人,總是得到學生的回答:“霍教授不在,出去忙了”。
可忙成這樣,陪著白岐玉的時候總是一副對萬事都遊刃有餘的模樣,讓白岐玉的敬佩油然而生。
傍晚18點或者21點,區彆於霍傳山有沒有晚課,二人會坐上霍教授的卡宴,開啟探秘鄒城美食之路。
白岐玉是甜辣口,霍傳山是傳統的魯菜口,標的是醬香鹹鮮。
白岐玉尤為喜愛一家烤肉館。
不知為何,自從服用了精神類藥物,他就格外吃不得草腥味,也吃不得海貨,甚至蔬菜、生鮮的原味處理不乾淨,他就會反胃。
依著他的口味,二人大部分都點紅肉,一盤菜都不要。
相處久了,就會發現,霍傳山這人特彆有意思。表麵斯文穩重、無所不能的,其實是個老古董。
但凡牽扯到了現代科技,他就落後的連老年人都不如,白岐玉愛拿這點打趣他,喊他老古板、老學究。
什麼微波爐、吸塵器、洗碗機的,霍傳山都不會用,買來後全堆在櫥櫃裡,還是白岐玉找出來手把手的交給他。
問他不會用為什麼買,霍傳山說這是導購推薦的現代生活必備品。
更誇張的是,霍傳山還幾乎不用電子產品的,平板、遊戲機,完全沒有。
電腦唯一的用處是寫論文,平日備課都是用手寫,手機也隻會最基本的發信息、接電話的功能。
微信還是白岐玉幫霍傳山下載的,下載後還問,發消息不是有短信了嗎為什麼要用這個。
白岐玉說這個發消息不花錢。
霍傳山當時的表情就是一種實質化的困惑:“短信和微信就一字之差,一個花錢,一個不花錢?人類語言為何能影響規則?”
白岐玉笑話他,那你不用微信、電腦什麼的,怎麼和學生怎麼交流啊?
霍傳山說直接叫到辦公室啊。麵對麵交流難道不好嗎?
搞笑的是,在辦公室抽屜裡,白岐玉還發現了2020年一整年分量的《知音》雜誌,像是一口氣買了一套。
他揶揄霍傳山,你怎麼像個婦女之友,這是要做“老乾部人設”嗎。
霍傳山當時的表情可搞笑了,他似乎真的很困惑,說這難道不是情感類雜誌嗎,可以更好地了解到人類感情世界的讀物?
白岐玉笑得不能自己,說沒毛病,確實可以更好地了解人類感情世界。
也不知道霍傳山是不是上網搜索了,還是問了學生,明白了《知音》到底是本怎樣的魔性讀物,那一抽屜的雜誌後來消失了。
但在不通世事這點之外,一談起曆史,談起藝術文學,各地風土人情,霍傳山就侃侃而談,宛如百科全書再世。
在某些西方文學上,白岐玉有很多獨特而專業的觀點,二人興趣相投,又有共同語言,經常天馬行空的聊,不覺東方之既明。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周。
12月初,霍傳山開啟了新課題組。
是和文學院一大拿聯合,研究什麼板塊變遷與民族遷徙對“算卜術式”的影響。
不過霍傳山解釋說,這個方麵聽著高大上,其實很難開展,以後肯定要改方向。
無論如何,霍教授的行程表都忙碌了起來。
12月中旬,霍教授帶徒弟們去黔北進行民俗考察,說是在雲貴高原一山溝發掘出了濕地氣候特有的小農耕係宗教遺址。
這一串名詞砸的白岐玉特感興趣,他粗略翻了翻立項表,說是當地一個小眾信仰的野神竟起源於泰國某小山村。
無論形象、淵源都如出一轍,正符合霍教授之前的課題。
他看不懂,但大為震撼:“且不談封建迷信了,信也去信點兒正兒八經的宗教吧,為何要信仰這麼一個邪不拉幾的山寨貨?”
這一串話實在是褻/瀆而無禮,可兩人都沒覺得不對,或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信仰給予的底氣。
霍傳山搖頭:“或許是因為靈驗。”
“這種山寨貨,怎麼會靈驗……”
“信仰少,工作少,可不就隨叫隨到麼?”霍傳山冷淡地說,“你可以想象成無證經營的野攤子診所。那些蒙古大夫大多24小時營業。三甲醫院的專家可不是。”
說這話時,不知為何,他的眼中是漫不經心的鄙夷。
“人類……或者說生物們,都不約而同的討厭不能立刻變現的利益,這關乎於許多,信任問題,沉沒成本……”
見白岐玉若有所思,霍傳山修長的手幫他倒了杯水,繼續說道:“舉個例子,一個人可能能堅持每天早上0點給軟件打卡,以獲得一袋衛生紙或一瓶洗潔精。但學生時代就不一定能如此刻苦。即使誰都知道後者的收益更大。信仰沒有來路的神也是如此。”
“會有報應的吧?”白岐玉突然蹦出來一句。
霍傳山笑了:“怎麼能說是報應呢?會被索取‘過多’的報酬,而已。”
日期定下來了,行程為期一周。
霍傳山不放心白岐玉,想要帶他去,白岐玉拒絕了。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這幾日我聽你的,規律作息、按時吃藥、多做運動,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幻覺幻聽了……我不能在你的繈褓裡躲一輩子啊。”
霍教授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安撫的抱住了他。
“彆說這種話。”他嗓音喑啞,“什麼躲不躲的。你既然在這裡,我就不能看著你痛苦不管。”
“嗯。”
霍傳山深深打量了他幾遍,知道自己勸不住他了。
他叮囑了白岐玉許多,不放心的寫了寫便簽,貼在冰箱上,又扔了他之前攢下的泡麵。
“自己不做飯,起碼也要出門吃飯。外賣我是管不住你的……點的話,也葷素搭配起來,少吃垃圾食品。”
“好好好,霍媽媽……還有嗎?”
霍傳山失笑:“最後一條:遇到鄰居直接繞開,晚上記得反鎖門。”
霍傳山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細枝末節的觀察中,二人發現,白岐玉這單元的人多少有些奇怪。
當時,是霍傳山訂了十隻四寸堅果巧克力蛋糕,陪著白岐玉挨家挨戶送喬遷禮,以尋找“幻聽”“怪聲”的來源,打消白岐玉的恐懼。
卻沒能找到疑似“怪聲”的來源,因為,每一戶都有嫌疑。
他們送喬遷禮的時間選在是周六上午十一點,這個檔兒是霍傳山提議的,因為按常理說,人會在周末第一天睡懶覺,不宜太早;又不至於太晚出了門。
可一出門就吃了癟。
3樓的另外三個用戶,竟一戶都不在家。
303的女主播可能在睡覺,304的傳道士估計早早出門傳道了。
樓道中沒窗戶通風,即使是白日,也漆黑沉悶,依靠久年失修的過道燈照明。在這種昏暗,灰塵與黴味兒遍布的環境待久了,人會不由自主的煩躁起來。
白岐玉又敲了一下302,泄氣的說:“這人是不是故意不開門啊?”
“你見過302的人?”
“見倒是沒見過……”白岐玉想了想,“302搬來這兩個星期,我總聽到他家傳來各種各樣的動靜。”
“是你最初聽到的怪聲嗎?”
“倒不是。有那種有東西在上躥下跳的感覺……像是養了貓狗,或者有小孩子。反正是有人住的。”
霍傳山安慰他:“那就晚上再來。”
房東胡叔家的101沒打通成小Loft,所以一樓沒有102,租戶在103和104.
胡叔笑吟吟的收了蛋糕,和二人寒暄的檔兒,突然,背後傳來了令人牙酸的“吱呀”聲。
103的門幽幽的開了。
白岐玉下意識回頭,對上一雙陰森的眼。
沒人看到103的住戶是什麼時候站在門與牆角的陰影裡的。
他似乎出來很久了,就那樣一聲不吭的,如生長於潮濕角落的會呼吸的黴菌,幽幽地盯著三人。
比他存在感更強的,是他的衣服。
初冬,5度左右的天氣,他竟然隻穿一個破破爛爛的白襯衣,能看出瘦如搓衣板的崎嶇肋骨排。
他手裡端著一個搪瓷杯子,剝落脫漆的外壁滿是惡心的油光,感覺幾百年沒洗過了。
此刻,泡麵味兒與紅油星從杯蓋中溢出,似乎是他的午飯。
“嚇我一跳……”白岐玉扶著心口喘氣,“你是……”
霍傳山不著痕跡的把他擋在身後:“你好,我們是新搬來的301。”
那人卻不說話,一雙狹小猥瑣的眼咕溜溜轉了一下。
白岐玉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他在看白岐玉手中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