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人人。
肉肉肉肉。
過於衝擊性的畫麵, 讓白岐玉的視野、腦海、全數意識,隻剩下肉色的、油脂與皮膚堆積……
肉骨骨肉骨肉肉骨……
相同的物品看多了,就會產生“陌生感”:例如文字、單詞, 看久了就會不認識。
白岐玉搜索過, 說這一現象叫“完形崩壞”。
心理學範疇將其解釋為,人的大腦短時間接收了太多的重複刺激, 產生神經活動的抑製, 造成對眼前事物突然不認識的現象。
在那一瞬, 白岐玉腦中想了許多東西, 比如, 自己的肉/體也是這般醜陋嗎;脫離了肉骨的存在,人類還能叫人類嗎;又或者說,依附如此醜陋軀體存在的自己, 究竟與屋中之物有什麼區彆呢?
他很想尖叫,咆哮,震醒自己的存在感,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喂, 我說你……大中午的能不能不要這麼擾民?你不休息彆人不休息嗎?”
……啊?
白岐玉僵硬的回頭, 望向聲源——
一個人。
活人。
黑白相間的寬大校服上印著“鄒城一中”, 瘦削的身子空蕩蕩的,是個高中生。
“快跑,”白岐玉吐出支離破碎的字,牙齒上下打戰, “跑……”
“你在說什麼鬼話?”
高中生順著白岐玉的視線看去——
隻有一扇閉得緊緊的門。胡叔改造房屋時, 一齊置換的鐵綠防盜門。
除了302的門牌過於油膩汙穢外, 毫無獨特之處。
高中生翻個白眼:“麻了個痹的, 又搬進來一個神經病。”
似乎覺得和白岐玉交流是浪費時間, 他扭頭就離開了。
明滅若異空間的樓道燈下,空蕩蕩的校服消失在黑暗裡,白岐玉的眼前,肉山肉海的幻想也消失不見,隻有鏽跡斑駁的302的門了。
又是幻覺啊……
白岐玉做了幾個深呼吸,一咬牙,又朝樓上跑去:“霍教授!霍……”
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拐角處,看到白岐玉慘白的臉,愣了一下:“阿白……”
白岐玉再也抑製不住的衝上去,緊緊抱住了霍傳山。
像一隻最名貴、最嬌弱的小雀兒,終於見識了世界的惡意,可憐又可愛的找到了避風港,不顧一切的尋求庇護。
白岐玉的擁抱是那樣的依戀,會讓被擁抱者難免產生一種錯覺:他是他僅有的依靠了。
這個期盼已久的主動,來的超乎預料,又如此教人滿足。
霍傳山表麵不顯,故作詫異的將人收進懷裡:“怎麼了?”
白岐玉支離破碎的哽咽著:“你去哪裡了!我怎麼都找不到你,我以為你……”
懷中的青年在抖。
皮膚貼緊的地方,能感受到瘦削身體下自最深處盤踞的恐懼。
抖得那麼細微、可憐的讓人心醉。
霍傳山神情晦澀的垂下眸子,緩緩收緊這個懷抱。
“不怕,不怕了……”他放柔聲音,“我在呢。”
“你說謊,”白岐玉啜泣,“我真的以為你不在了,我找了你好久,我好害怕……”
“對不起。”
霍傳山很耐心地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又微微調整了一下白岐玉的姿勢,好讓他能完全的窩在自己的胸膛與肩頸處。
他又拉開外套,把白岐玉包裹進溫熱裡,讓白岐玉可以更好地汲取到溫暖。
“好了,好了……沒事了,”霍傳山沉穩的聲音不停地說著讓他安心的話,“你找到我了,我不會再走了。”
就這樣,他們靜靜地擁抱著,在筒子樓無燈無光的渦旋中,在無數陰影中蟄伏的汙穢與惡意的注視下,互相感染著溫度。
好幾次,霍傳山都萌生出一種近乎於卑劣的衝動。
就這樣,趁下一個預言尚未開始,直接把他鎖進最深最暗的淵底,讓他停留在此時此刻最脆弱、最無防備的可愛模樣。讓他無處可選的依賴自己,依戀自己,進而無法離開。
可……
白岐玉似乎很難過。
他一直在哭,即使沒有出聲,眼淚仍止不住的流。
他卻不再抖了,自心臟相貼的一刻,他便遵從了潛意識的“安全感”,那樣信任的平靜下來。
白皙柔嫩的臉,無比信賴而乖順的趴伏在他的懷裡,像深海的寶物趴伏在漆黑潮冷的灘塗上,昳麗而勾人的無可名狀。
他……他總是如此,可憐可愛的讓人想要以最原始的衝動占有,又讓人無法抑製的心軟與縱容。
總是如此。
總讓他一敗塗地。
許久,白岐玉反應過來自己的儀態不佳,滿麵通紅的推開男人。
“我……”
霍傳山沒有繼續用力,鬆開了他。
看著白岐玉躲閃的模樣,笑意自眼底綻開。
“現在可以告訴我,怎麼回事了嗎?”
白岐玉斟酌語句,說了這一次的“幻覺”。
“302……真的很恐怖,”白皙麵頰上的淚痕還未乾,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我不知道為什麼又產生了幻覺,對,是401那股令人作嘔甜臭味……我聞見後,就發現你不見了。”
他的話顛三倒四的,霍傳山仔細思索了一下,安慰道:“彆怕,我陪你去401看看。”
“嗯。”
上樓梯時,霍傳山解釋道,他剛才的“消失”,是去五樓了。
“五樓?”白岐玉愣了一下,“胡叔不是說,那兒沒有住人麼?”
胡叔說,建築老了,樓頂的防水層出了問題,一到雨天雪天就滴水,導致整個五樓的天花板都是陰濕的。再加上樓層薄,防寒防暑都差,住戶哀聲怨道的,索性五樓整層都不往外租了。
由於漏水,也沒法當做倉庫、辦公室之類,就這樣閒置下來了。
左右沒有貴重物品,所有五樓的房間也就都沒上鎖。
白岐玉剛住進來的時候,還好奇的去五樓看了一圈,正如胡叔描述的,都是些沒上鎖的老格局房間,又潮又臟,破敗不堪。
有一些房間裡沒搬乾淨,那些不再被人需要的舊家具們安靜而混亂的橫在房間裡,陰森可怖。
霍傳山輕輕把手機遞給他:
【整層樓裡,隻有四樓到五樓的樓梯沒有監控。】
白岐玉接過手機,打字道:【但是,二樓和四樓樓道燈都是壞的,能拍到什麼啊?】
【大概率是紅外線夜視頭。】
這就更匪夷所思了。
一路走到401門口,又聞到那股甜膩膩的,令人沒由來的煩躁與厭惡的香氣,白岐玉才把“竟然有監控”這件事拋在腦後。
停頓了一會兒,白岐玉皺起了眉頭:“這味道,我怎麼感覺在哪兒聞到過……”
“哪兒?”
白岐玉思索了一會兒,搖頭:“奇怪,想不起來了。但我不會記錯,這麼獨特的味道,一旦聞到過,就一定會忘不掉。”
這個古怪的氣息仿佛能汙染精神,刻印在腦海,但白岐玉也並不想知道怪味的來源:這種反常的,超脫自然界常理的“甜香”與“腐臭”,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是好東西。
“算了,我們繞開走吧,這味道太晦氣了。”
敲402的門前,白岐玉突然抓起了霍傳山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與人進行身體接觸。
相處了這些日子,他並不抗拒霍傳山對他“握手”,“擁抱”了,可也僅是不抗拒而已,從未主動過。
霍傳山眼底一暗,不著痕跡的反手握緊白岐玉的冰涼,修長的手指,不容置喙的從指縫交錯。
白岐玉察覺到了,但他隻是睫毛顫動了一下,沒有反抗。
他沒看到的是,霍傳山心情很好的勾起了嘴角。
402和403沒人,敲到404時,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來了。
竟然是是剛才喊醒白岐玉的高中生。
“怎麼是你?”高中生抱起肩膀,“有事?”
剛才沒燈,高中生的聲音又是變聲期的中性,白岐玉隻看出來他的過分瘦削。
現在,借助404門口黯淡無力的背光,白岐玉才看清,這是個女生。
應該是女生吧……?
且不論濃密漆黑的長發,如果是男孩的話,五官也過於漂亮了。她是那種獨特的,很有味道的長相,甚至稱得上豔麗。
可那抹漂亮蒙著一層沉沉的死氣,這種陰鬱感,白岐玉隻在遲暮的老人身上見過。
“我是白岐玉,”他趕緊自我介紹,“剛才不好意思啊,我是在找我朋友,我們走丟了……哦對了,這是喬遷禮。”
他遞過去蛋糕。
女生嗤笑了一聲,抬手接過了蛋糕:“你們還能走丟?這個借口找的真有創意。”
“我是林明晚。不是‘tomorrow night’,而是‘bright night’。”
隨著她的描述,白岐玉的思維發散到一片林間明亮的夜晚。
一個詩意又光亮的名字,會起出這樣名字的父母,一定很愛這個孩子。
說著,女孩隨意的理了理頭發:“……謝謝你的蛋糕。所以,你是想問什麼吧?”
被戳破了心事,白岐玉尷尬的笑了笑。
他確實是想問些什麼。
說實話,從一樓一路敲門來,除了二樓的打工仔,這個女孩似乎是唯一正常人了。
但對視上林明晚眼睛的一瞬,白岐玉突然又覺得,自己的直覺出現了問題。
那雙眼……陰鬱偏執的眼,給他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似乎,她看他,並不是在看同等種類、同等地位的人,而是在看一件物品——即將毀壞,所以使用時,無需有顧慮的那種物品。
白岐玉打了個寒戰。
“……你還問不問?不問我就回去午休了。”
說著,林明晚抓住門把手要關。
“等下!”白岐玉趕緊說,“樓道裡可能隔牆有耳,能去你家嗎?”
林明晚不假思索的拒絕了。
“不行,”她麵無表情的說,“401白天不會回家,402和403沒人住,現在整層樓就我自己。不存在什麼‘隔牆有耳’。”
“啊……”
“還是說,你就是想找個借口進我的家?”
林明晚陰鷙的眼緊緊盯著他:“我手裡就握著報警器。兩個成年人試圖強迫未成年,這新聞傳出去可不好聽吧?”
沒料到林明晚的敵視情緒如此強烈,再說下去,白岐玉感覺自己和一樓的殺人犯要成同一個檔次了。
他失笑:“你不要多想,我沒彆的意思。”
林明晚淡淡的“嗯”了一聲,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