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坦白嗎?
麵前,霍傳山正目不轉睛的盯著白岐玉,等待他給出的說法。
放在過去,白岐玉麵對最信任的老友,一定會全盤托出,尋求幫助和建議。
可發生了韓江雪的傾訴後,白岐玉產生了動搖。動搖記憶中可靠友人的真麵目,動搖自己看人的眼光是否有問題。
畢竟,如果霍傳山報警,一切就都完了。
他,林明晚,還有見死不救的裴芝琪……
“阿白!”霍傳山再次出聲,“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濃密若蝶翼的睫毛一顫,漆黑的眸子迷茫而無措的抬起,被男人捕捉。
一如既往的漂亮,一如既往的脆弱,卻平白混入了讓人不喜的東西。
是狐疑。
霍傳山的視線銳利的滑過白岐玉背後女人的臉,後者狠狠地打了一個寒戰,側著身子藏到了陰影裡。
他麵色不顯,放柔了聲音,若上好大提琴徐徐滑過琴弦:“阿白,我以為,你可以信任我。”
“我……”
白岐玉抿著嘴,仍是拿不定主意。
可命運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
他又聽到了新的腳步聲。
來自……樓下。
鑰匙碰撞聲打著旋兒,清脆的回蕩在樓道,房東胡叔的標誌性大嗓門兒人未到聲先來。
“大早上的不給我省心,三樓這群狗雜種……”
電光火石間,白岐玉腦中閃過了無數種對策,可無一例外……
都必須有男人的參與。
他緊緊閉上眼,又睜開,漆黑蝶翼翻飛間,做出了決定。
“霍哥,”他的聲音微顫,“你能不能幫幫我……”
霍傳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幫你什麼?你先說清楚。”
“幫我……”白岐玉抬眼,緊緊對上男人探究的眼,“幫我掩蓋這一切。”
“除了你……”他的嗓音帶了哽咽,那樣可憐又惹人心顫,“除了你,我真不知道找誰才好了……”
霍傳山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家夥總有一種魔力,能讓他毫無緣由的拖鞋。
或許是眉目間瀕臨崩潰的慌亂,也或許是泛紅眼角間的水汽,都給人一種疼惜易碎品的憐愛。
不過,霍傳山也清晰的明白,即使白岐玉什麼都不說,他也會為他去做一切。
一切弄臟雙手的事,一切不見光日的事,因為,本該如此。
腳步聲逼近的前一刻,霍傳山捏緊白岐玉的肩膀,低聲道:“等會我說什麼,你都要配合我,明白嗎?”
“好。”
“還有那個女人……”霍傳山沉下眸子,“不要讓她說不該說的。”
“我,我絕對不會的!”裴芝琪焦急的表明立場,“我什麼都不知道!”
時間緊急,來不及說串供,下一秒,胡叔已經踩著拖鞋,進了拐角。
進入鋪天蓋地的消毒水味的地獄,進入令人發狂的可怖汙穢中,直接愣在了原地。
他不敢置信看向神情莫測的霍傳山,看向陰暗中看不清神色的白岐玉,瑟縮的後退一步。
“這一片血是……操……”
領著鑰匙的手也不轉圈了,死死按在口袋上,似乎一個不慎就要掏手機報警。
“您怎麼來了?”白岐玉先聲奪人。
“啊?”胡叔卡了殼,“二,二樓的打工仔投訴我,說你們樓上鬨騰了一整晚上,害得他們睡不著,讓我來看看……”
這二樓倒是好心機,白岐玉在心中暗罵,他們昨晚肯定被嚇醒了,縮著不來幫忙,反倒是一切結束後倒打一耙通知房東……
“不是,這一地血怎麼回事兒?你們做什麼呢!”
霍傳山解圍:“我們也是被鬨得睡不著覺,來查看的。”
白岐玉點頭:“我一醒來,門口就他媽的這一堆黏糊糊的東西。”
“哈?”胡叔明顯不信,“你裝傻也沒用,我現在就報警……”
說著,胡叔直接掏出手機,結果一愣。
“咦,網呢?”
“昨晚網就斷了,”白岐玉說,“我們下樓找你,你還不開門。”
胡叔被一打岔,愣了一下:“我沒聽到你們來找我啊?”
“可能你睡得太死了。”
胡叔擺弄了一會兒手機,又發現了新的困惑:“我\\操,手機信號也沒了?”
霍傳山走到胡叔身旁,俯下身看:“你確定嗎?我們隔壁樓的網沒事。”
說著,他頓了頓,溫和的笑道:“忘了自我介紹,我是6號樓的住戶。來找白先生的。”
他順手把蛋糕盒遞給白岐玉,修長的手從西裝內襯拿出一張名片。
胡叔疑惑的接過,質感優越的卡片上印著“齊魯大學曆史係教授霍傳山。”
見霍傳山一副斯文穩重的模樣,又一身西裝革履,氣質不凡,儼然是高知分子,胡叔的態度緩和了許多。
“……幸會,我是小白的房東,這棟樓大部分的房子都是我的……哎,這破網怎麼回事兒啊?”
“是不是這一片的信號塔出了問題?”霍傳山態度溫和的提議道,“可以去空闊的地方聯係通信公司維修。”
“也隻能這樣了。老建築就是東西容易壞。”
被打岔了許久,胡叔從最初的驚嚇中回了神:“我說,這堆血真和你們沒關係?那是誰乾的?”
這是打消懷疑了。
幸虧處理現場前,白岐玉已經換下帶血的睡衣,又徹底的洗了一個澡。
他穿著單薄的睡袍,勾勒出瘦削的身材,巴掌大的臉蒼白俊秀,似乎也被這堆血嚇壞了。
任誰看都不像是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
白岐玉和霍傳山隱晦的交換了一下視線,前者苦笑:“不知道……我一推門,把我嚇壞了,這是什麼事兒啊……我以為是304搞的,你知道,我聽說他竟然虐貓的……”
胡叔若有所思的點頭:“那個神棍確實是個瘋子……”
白岐玉趁熱打鐵:“所以,二樓說聽著‘鬨鬨騰騰’的,可能是我和304理論時吵架聲音比較大。”
適時,躲回家裡的裴芝琪猛地推門出來了。
“就是說啊!我也覺得是304乾的!媽的,對小動物下手的渣滓乾出什麼事兒都不奇怪!”
她聲調高,嗓門大,頗有潑婦罵街的精髓:“一而再再而三的,成天惡心我們幾個鄰居,就不能趕緊把他趕走嗎?”
胡叔一下就被她轉移了注意力:“哎呀,小妹你先彆激動,也不一定就是他乾的……”
裴芝琪一聽,翻了個白眼:“那洋垃圾說不定是個偷渡的外國通緝犯,這種安全隱患哪天半夜把你殺了你都不知道,你也真敢放他在這裡住!”
胡叔被她嚇了一跳:“嗬!話不能亂說……怎麼就通緝犯了?鄰裡鄰居的,要殺要打的像什麼話!”
“天天唧唧歪歪的要找大使館,你見他找過麼!”裴芝琪不依不饒,“你一個中國人你為什麼幫洋鬼子說話啊?你是要包庇他?你是精美份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
被裴芝琪胡攪蠻纏的吵了半天,胡叔被尖嗓門吵的腦子嗡嗡的,哪還顧得上彆的。
他借口天色不早,下樓給孩子做早飯,溜溜的跑了。
裴芝琪還不依不饒的喊“趕緊請保潔公司打掃樓道”,什麼“崇洋媚外,小心我拍照發到網上”的。
一直盯著臃腫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儘頭,兩個人才鬆了一口氣。
裴芝琪方才的凶悍潑辣全數漏了氣,差點癱軟在地上,撐著門框才勉強沒失態。
她滿心滿眼的後怕,不安的看了一眼神情莫測的霍傳山,小聲問白岐玉:“你這個朋友靠譜不?”
白岐玉疲倦的揮了揮手:“沒有人比他更靠譜了。”
這句話隻是打發裴芝琪,不讓她問來問去的,可聽在霍傳山耳中,又是另一層了。
他的視線柔和的在白岐玉剛洗過、還泛著水汽的蓬軟發絲上繞了一圈,心中也化的很軟。
“時間不早了,我們抓緊吧。”
霍傳山是真的穿衣顯瘦,脫衣有肉。
襯衫隨意的挽到手肘,結實有力的小臂輕巧的擦去白岐玉和裴芝琪操勞半天都弄不乾淨的汙跡。
他的儀態是那樣的優雅而遊刃有餘,仿佛在燈明幾亮的大禮堂與萬千學子談笑風生,而不是在昏暗潮冷的樓道,清理汙穢與血漬。
白岐玉沉默的給他遞消毒液,心中複雜的情緒堵脹著,幾乎要把他憋瘋了。
不該是這樣的……
他從未想過,他的“新一段人生”會是如此的開啟方式。
殺人、藏屍、處理凶案現場……
還把老朋友牽扯進來,讓光風霽月的霍教授為了他,染上汙點,一同墜入泥潭。
如果有選擇,他一定、絕對,不會來鄒城。
可沒有如果。
痛苦、懊悔像一枚深水炸|彈,酸澀的在鼻腔炸開,淚自顧自的就流下來了。
滑過怔愣的臉頰,很輕的滴在消毒液與血水混雜的地上,綻開一滴格格不入的小花。
霍傳山的手一頓,抬手,脫去一隻橡膠手套,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有些笨拙的去擦他的淚。
“對不起。”白岐玉睫毛一抖,哽咽道,“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了。我不想的。”
“沒事的。”霍傳山很溫柔的說,“我並沒有怪你。甚至,你能選擇不瞞著我,我很高興。”
白岐玉緊緊閉了閉眼:“你不用安慰我。”
霍傳山很想再說什麼,可看著哭的渾身發抖的白岐玉,那些口才與學識,一切都拋之不見了。
他把兩隻手的橡膠手套都丟下,探著身子,抱住了白岐玉。
寬闊的肩膀與溫熱的身軀一瞬籠罩他,遮蓋了樓道燈昏沉的光,白岐玉卻第一次覺得,黑暗是好的。
他想躲隻為他存在的這片小小陰影裡,永遠也不要出去。
三個人的手腳很快,又有霍傳山加入,在完全日出前,終於處理完了滿地血汙。
消毒液的氣息仍濃鬱的讓人猜忌,但散幾天就沒了。
“所以,可以給我講一下來龍去脈了嗎?”
……
“就是這樣了……”白岐玉一五一十的告知了霍傳山,當然,略過了半夜夢遊吃生食的事兒。
親口把崩潰的經曆說出,他用儘了全部力氣。
霍傳山長歎一口氣,走到白岐玉身旁。
白岐玉坐在單人沙發上,他隻能坐到扶手上,然後俯下身子,又緊緊抱住了他。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他無比心疼的說,“怪我。昨晚,我到家見你不在,就該來找你的。”
懷中的人一直在抖,不知什麼時候,白岐玉變得那麼瘦了,明明一日三餐都吃很多,瘦的好像就隻有一把骨頭,一隻胳膊就能攬住。
在這片短暫的溫熱裡,白岐玉再也抑製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了很久,哭自己,哭自己的未來,又哭霍傳山為什麼昨天到家不來找他。
“一而再再而三,我為什麼不直接搬走……”
說著,他看向霍傳山,希翼的看向他:“我們搬走吧,好嗎?這裡不能住了,我們搬到大學旁邊,樺林園路那兒,你上班也近……”
可霍傳山無奈的打破他的幻想:“剛出了今天的事,你就突然搬走,胡叔會起疑心的。”
“但是……”
“我們肯定要搬走的,”霍傳山又給他打定心針,“但不能是現在。”
“再忍一下,好嗎?下個月或者下周,等事情結束……等風波過去,我們就走。”
“我忍不了了!”白岐玉哽咽,“我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我真的好害怕……”
“我知道,”霍傳山溫柔的說,“我知道你有多害怕,你一定嚇壞了。”
白岐玉緊緊閉上眼,把臉貼在柔軟的肌肉上,淚水濡濕了霍傳山的西裝襯衫。
男人的嗓音那樣具有安全感,說,我知道你有多害怕。
他真的能知道嗎……
“今天發生的事,我也要檢討。”
白岐玉睫毛一顫:“你有什麼可檢討的……”
“我不該鬆懈,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你說不想跟著我去黔北的時候,我該據理力爭的。”
白岐玉嘲弄的搖著頭:“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再說,你一點錯也沒有……”
可霍傳山堅持說:“就像我上班的時候,你跟著我聽課一樣……我們之前堅持了這麼久,好不容易好起來了,卻因為我的大意鬆懈了,自然是我的錯。”
這一番邏輯其實十分強詞奪理,白岐玉隻覺得他是在哄自己玩。
但無法否認的是,這樣的話,真的很溫暖人心……
一個人什麼時候會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道歉,什麼時候會混淆邏輯?
當他真的非常在乎一件事的時候。
在乎到泯滅邏輯,桎梏理性。
如父母之於溺愛子女,如暗戀之於美化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