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岐玉遲疑了很久,才小心翼翼的打開,卻發現……
裡麵什麼都沒有。
“空的?”他下意識覺得不對,覺得裡麵絕對有什麼。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子,朝山下望去。
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白岐玉掏出來,發現是一條短信。
來自大伯。
【大伯:綺綺,聽我一聲勸,不要回村。這麼多年,我都把你當親兒子看,我……】
滿篇的廢話,主旨意思還是不讓他回村。
白岐玉粗略瞥了一眼,就要扔掉手機,隨即動作一頓。
……違和感。
他再次打開短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為什麼是短信?
大伯六十有餘,智能機都學了很久,彆說發短信了,微信電話都不會用。這麼多年來,家裡有事兒聯係,全都是打電話,從來不發短信。
很快,白岐玉的目光停在了稱呼上。
綺綺……
啞巴白綺。
所以,在大伯現在的意識中,他是個啞巴,才隻能發短信,無法打電話?
隨著意識到這一點,白岐玉的腦海中突然浮現了很多很久遠的回憶,不是白岐玉時期的,而是更早的,屬於白綺時代的記憶。
白岐玉記得,整個幼兒園時期,他都因為不會說話而飽受霸淩。
人類幼崽的“惡”遠超想象,他們尚未建設出完善的同情心與憐憫心,他們尊崇本能的蔑視殘缺生存能力的個體,並肆意的發泄負麵情感。
鄙夷、辱罵、孤立,甚至毆打。
但剛才回想起的童年記憶,卻是全然不同的。
用餐時,白綺獨自站著一張長桌,身邊沒有任何人。玩耍時,白綺走到哪裡,小朋友都會避如蛇蠍的遠離。甚至沒有老師點他回答問題,沒有老師直視他的眼睛。
卻不是因為孤立,而是因為“恐懼”。
所有人都恐懼白綺。
因為,他的聲音,像是惡魔低語,發出那種惡毒而含糊的喉嚨翻滾的聲音,讓人渾身犯怵。
而且,每次白綺感到不悅,都會造成無法估量的“後果”。
第一次尖叫時,附近兩個小孩七竅出血,抽搐著暈厥。第一次哭泣時,母親發出癲狂的嘶吼與咆哮。第一次摔倒時,大地震顫、地麵裂縫,天空陰沉的似乎下一秒就會倒塌,樹木齊齊攔腰斷裂。
人們說他是魔鬼,是汙穢行走世間的代言人。
每年過年回長壽村,所有村民均畢恭畢敬的奉白綺為上座,隻為了不讓他開口或者作出奇怪的事情。
父母恐懼他,為了不與他打交道,將他扔給奶奶,去隔壁城市租房子住。
堂姐恐懼他,每次見到他都會發狂的尖叫、哭泣,甚至暈厥過幾次。
隨著白綺心智越來越成熟,意識到自己與正常人的不同後,開始封閉自我。
不與人交往,不開口,不去做任何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情。
最後,連幼兒園都不去了。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可以一周甚至一個月都不出門,三餐吃飯,都從門下麵的狗洞裡掏盤子。
這段記憶中,充斥著的,不是被霸淩欺負的委屈和悲傷,而是被世界隔離,被同類恐懼的悲傷與茫然,以及窗外如血的殘陽與黃昏。
“什麼鬼……”白岐玉混亂的捂住額頭,“到底哪個是真的?難道我從來沒有被人霸淩過,不能說話的真相是‘不可以說話’?”
思索了一會兒,白岐玉得出了近乎荒謬的結論:這兩段記憶,都是真的。
因為,他們屬於相同的時間,不同的時間線。
白岐玉第一個反應就是時間被重置過。
但隨即,他否決了這個猜測:因為這個被“創造”的世界,是不存在“時間”維度的。
不然,就不會有霍傳山如此曲折的複仇,不會有從靖德追逐到鄒城的過程。
神看似可以操控時間,實際上操控的,是“設定”。
例如,最初的啞巴白綺,是沒有改名成白岐玉的。因此,他的童年被霸淩,擁有波折的一生。
而白綺被改名白岐玉後,不知為何,竟真的擁有了太歲爺的神能。
改名後的白岐玉,因為什麼編碼的原因,被法則識彆為“太歲爺”。
於是,白岐玉重新出世,白綺的存在被抹去。
由於不存在時間維度,則自始至終,世界上都隻有白岐玉,沒有白綺。
進而,被神的信仰與能力附著後的白岐玉,童年時不會說話的原因、不會說話的後果,都被法則自動修正了。
也就是新增記憶中,令人恐懼的白綺。
但沒有改變的是,白岐玉經曆過那個暑假的“事件”後,現在是可以自由說話的狀態。
這一點,白岐玉很快得出了答案:被巴摩喇·孔度再次借去了力量。
當年奶奶很信孔度神,帶著他來認“山神爺”為父等一係列操作,導致察覺到白岐玉複蘇的巴摩喇·孔度再次搶奪了他的力量。
於是,屬於神的高緯度、高能量語言被封鎖,白岐玉可以說話了。
梳理到這裡,白岐玉仍有一點想不明白:白岐玉如果真的是太歲的話,為什麼非要借白綺的身體複生?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太歲即使被搶奪了信仰,也仍舊是不死不滅的高維生物,沒理由說人類的肉/體凡軀比“食之不畏死”的本來身體好用。
除非……
是真的沒有選擇了。
白岐玉猛地意識到,這似乎就是霍傳山隱瞞他的東西了。
……到底會因為什麼呢?
為什麼,非要借助白綺的身體,借助“八字編碼”的bug,這麼曲折拐彎的才能複生呢?
還是想不出來。
白岐玉便下山了。
因為沒有真正蘇醒屬於太歲爺的回憶,所以看那些過去的恩怨情仇,總是模模糊糊的,蒙著一層玻璃紙似的困惑。
也隻有困惑。
霍傳山的那些憤怒、憎惡,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與不想提及,白岐玉都無法理解。
想到這兒,白岐玉嘲弄的笑了起來:“你不懂我,現在變成我不懂你了……這算是報應嗎?”
村裡,一隻隻被封鎖在屋中的人仍在放任本能的嘶吼、尖叫,整個村裡不再有秩序,隻剩最原始的恐懼與混沌。
他其實能感覺到,如果他想救的話,隻要一個念頭,這些人就會恢複正常。
但他沒有。
因為與他無關。
他穿過村子,沿著山路慢慢的走。
雪不算大,一直飄到太陽落山後,山路的路燈微弱的明了,才積起很薄一層。踩著咯吱的響。
繞過山路,進了鄉,幾個包裹嚴密的衛生站人員喝止住他:“你是哪兒來的!”
白岐玉神色平靜:“我要進去。”
衛生人員麵麵相覷一番,一個人還要說話,突然都熄了聲。
白岐玉從他們中間穿過,帶起一陣雪風。
他的身上也積滿了雪,柔軟的黑發上蒙著一層白,像風雪中一幅畫走出的妖精。
村裡聽到動靜,一扇門推開,出來一個還捏著燒餅的胖乎乎的老頭:“吵吵什麼呢!”
看到白岐玉,胖老頭眼睛一亮:“你不是我那個侄孫兒麼,白綺是吧!不對,我記得你改名了,叫啥來著……”
白岐玉一頓:“你是……”
“你表叔爺呀!”胖老頭哈哈大笑,“不認得啦?小時候我還給你過壓歲錢呢!來來,正吃著飯呢,你叔爺我這幾年在鄉裡當會計,夥食還不錯!來!”
白岐玉正好想問一些東西,順從的跟著他,進了屋。
老式火炕上,幾個小孩子邊吃飯邊看電視。沒有年輕人。
互相介紹後,表奶奶很熱情的拉他在桌邊坐下,給他盛了一碗濃粥,塞了一個油酥火燒。
桌上有白菜燉肥肉,炸小魚兒,藕片芹菜,都是用豬油炒的,樸實又香的撲鼻。
白岐玉夾了一隻炸小魚兒慢慢嚼著,香酥的溫熱從口中燒到心裡。
他們邊吃邊聊了很久,聊親戚們的破事兒,聊小孩子不聽話,聊白岐玉早死的爹媽。
夜深了,表叔爺見他一個人,還要拉他在家裡住。
“你表哥帶著老婆去河南走親戚了,他屋空著,我給你收拾收拾!”
白岐玉拒絕了。
“我想問您個事兒,”他說,“我堂奶奶……就是大家都說算得很準的那位神媽媽,您和她熟嗎?”
表叔爺哈哈大笑:“你可問對人了!我和你那個堂奶奶從小一塊兒玩大的,她把我當親哥,很多不和彆人說的掏心窩子話都告訴我!”
說著,胖乎乎的老人露出了感傷的神情:“這麼一算,她竟然走了快二十年了……乾她這一行的,是風光,可是遭報應啊!……你怎麼突然問起她了?”
“她當年為什麼勸我奶奶給我改名,您知道嗎?”
這個事件太過久遠,表叔爺皺著眉,似乎沒什麼印象。
一旁,燒火炕的表奶奶突然插了一嘴:“你這破記性哦,連我都想起來了!”
“是她查出癌,在省醫院住院那一陣兒的事兒!我當時和你抱怨了一句,說挺好的名字怎麼就要改,你還和我吹胡子瞪眼的!”
說到這,表叔爺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她那一陣兒似乎知道自己沒幾天了,天天給我打電話……”
表叔爺說,堂奶奶那段時間天天化療,沒什麼精神,一天就清醒幾個小時,沒日沒夜的做怪夢。
其中,就夢見她去海邊兒,不受控製的朝深海走去,沉入水裡活活淹死。
這個怪夢天天做,堂奶奶怎麼不知道自己被臟東西纏上了。就托表叔爺幫她買了紅花表裡,香燭寶燈,在醫院做了場法事。
做完法事後,當晚,堂奶奶在那個怪夢裡,就可以控製自己的身體了。
她問老天爺為什麼要淹死他,陰霾黑白的天空突然動了。原來,那不是陰霾,而是一片遮掩了天空與全部陽光的,巨大的怪物。
“……說那個怪物像八爪魚似的,有幾千幾萬條爪子,滑不溜秋的,十分惡心人,不像是好東西!那東西告訴你堂奶奶,要她把你的名字改咯,不然就發大水淹了咱們家祖墳。”
聽到這,白岐玉忍不住笑出聲來:“淹祖墳?”
威脅人的手段還挺本土化。
他的笑是十分不合時宜的,像一群屏聲靜氣的雞裡混進來了一個人,毫無畏懼,毫無敬意。
表叔爺被他笑的嚇了一大跳,滿頭滿臉的後怕,很焦慮的抓了他一把,白岐玉才收起了笑意。
“我知道你們大學生不信這個,但你堂奶奶臉上的恐懼可一點沒作假,我們認識那麼久,她從十六歲成年就幫人喊魂兒辦事兒,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害怕……”
在劈啪的火苗聲中,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仿佛害怕驚擾到陰霾處蟄伏的那些東西。
“說實話,你堂奶奶夢到的這個怪物,我也夢見過。但我沒天分,一醒來就都忘了。”
“隻記得夢中是一片極其空曠的荒地,天空是血紅的,大地是漆黑的,像是世間萬物都融化成了血,一個生靈都沒了。然後,就看到世間唯一的活物,那隻龐然大物,在很遙遠的地平線某處,發出悠長的聲音……”
“悠長的聲音?具體呢?”
表叔爺胖乎乎的身子突然震顫了一下:“怎麼說呢,像是在哭,那種很悲傷很哀慟的號叫……但是,我覺得是聽錯了吧,那種東西,那種惡鬼……也會有人的感情嗎?”
屋子裡充盈著爐火安靜燃燒的聲音,窗外,細細的雪在敲窗戶。
小孩子們已經去裡屋睡了,沒人說話的時候,似乎空氣都在逐步冷凝。
突然,表奶奶嗤笑了一聲,錘了表叔爺一巴掌。
“鬼?你怎麼就確定人家是鬼咧?你看小嬌嬌,改了名就會說話了,這不是好事麼?說不定人家是神咧!”
表叔爺下意識反駁:“神怎麼長那個樣子!也太嚇人,太醜了!神都是俊男美女,你看觀音菩薩玉皇大帝,慈眉善目的多漂亮!”
老兩口拌起嘴來,白岐玉的思緒卻飄到了很遠。
他想起了那本宣傳手冊,那些印刷低劣的插圖,青麵獠牙,渾身長滿五顏六色翅膀的怪物。
霍傳山說它們是天使。說天使就是這個樣子的,因為人們不喜歡,才學希臘神話的俊男美女,改了宣傳的畫風。
白岐玉沒有證據,卻能感覺到,對霍傳山來說,那堆五顏六色的翅膀、長滿全身的眼睛,才算“美”。
霍傳山不止一次把他認錯,可見他無法判斷人類不同的性彆長相,就像人類難以判斷螞蟻的性彆長相。
他根本無法欣賞人類的美醜。
這樣的霍傳山,卻無數次的對白岐玉說愛;卻能在白岐玉求歡時,很熱情的應對。
……
白岐玉又突然想起來,在靖德市,第一次交/配前,還是交/配後的時候,祂說了這麼一句話。
【這樣,我就不會弄丟你了。】
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湧上心頭:如果,祂無法像定位人類一樣,輕而易舉的定位到白岐玉呢?如果,祂必須依托最原始的方式,才能在他身上留下標記,不然總會認錯呢?
白岐玉聽到,自己的心傳來了輕輕地“啪”的一聲。
像什麼東西碎了。
那邊,表叔爺喋喋不休的聲音,已經飄了很遠:“……你堂奶奶說的那些什麼八字犯衝的,都是糊弄你奶奶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被托夢!不過現在看來是個好事兒,你看你改了名後,命不就好起來了麼!”
白岐玉不知自己是怎麼告彆的表叔爺的。
他推開農家老院的柴門,在飄飄細雪裡,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靜謐的夜中走。
街的儘頭,唯一一盞明亮的路燈下,有一個高大身影正在等他。
“回家嗎?”
白岐玉搖頭。
他的聲音越過冰冷的空氣,變得很輕:“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殺探險隊的人?”
那身影不作聲了。
於是,他凝視了那身影一會兒,就平靜的離開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好像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因為他隱約知道,自己永遠都有一個可回去的地方。
這給了他不再畏懼真相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