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傳山不願透露殺害探險隊成員的原因,那麼,白岐玉就從探險隊成員身上下手。
他記得,從製表廠回路上撿到的手機裡,有大部分成員的聯係方式。
當時沒有靖德市的回憶,不理解為什麼有一部分人不在通訊錄上,現在,他明白了。
不在的人,都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太歲的影響,白岐玉最近的記性尤其好,記憶中的每一幕,都像一幀幀的錄像,可以清晰到每一秒的畫麵。
不在的人有楊嶼森、威哥、陳樹、韓江雪、登喜路、秦小酒、白梅……
這些人的共同點,也呼之欲出:
去過飽頭山和青島地下水道。
時間過去這些天,不知道會不會死了更多,白岐玉想了想,決定從活人身上下手。
他有裴芝琪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卻換號了。
“死了?不,如果要殺她,霍傳山早下手了。”
白岐玉想不出來她有什麼獨特的地方被放過,繼續聯係去過飽頭山的人。卻發現,他還是遲了一步。
所有人都聯係不上了。
空號,關機,小部分是無人接聽,恐怕也凶多吉少。
看著通話記錄中二十多個沒有打通的呼出,白岐玉一片怔愣。
這不是一串數據,而是一堆活生生的人命。
最後,他撥通的唯一一個電話,是隊花裴詩薰的。
裴詩薰是護士,正值飯點,語氣有些疲憊:“哪位?”
“是我,白岐玉。我想問你點事……”
“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白岐玉不信邪,繼續撥打,撥到第三遍的時候,裴詩薰終於接了。
她發出那種崩潰的,歇斯底裡的尖叫,因為突然拔高聲調,嗓音都劈了:
“你還想做什麼!我真的沒有了,我都交出去了!發生那種事情我也不想的,我從小信新教,我怎麼會做出那種事呢?是他們威脅的我,把我拉上賊船……趙曉東就死在我跟前!血濺了我一臉!你說我能怎麼辦啊!”
“你的意思是,你是無辜的?”
“都怪你……你這個多出來的人,你這個多出來的……楊嶼森說你在幼兒園分明死了,我們都以為他說笑話……你這個禍星,災星,我們早該察覺的……”
裴詩薰的爆發持續了很久,像是長期緊繃的弦終於繃斷了,顛三倒四的就是這幾句話。
白岐玉一開始還很有耐心的安慰她,讓她冷靜,後來發現——
已經遲了。
崩潰、步入失序,是不可逆的過程,就像水流入大海,石頭碎成粉末,老馬突然地發瘋一樣,裴詩薰的理智也泯滅了。
不一會兒,話筒傳來了物體碰撞的聲音,似乎是有人製服了發瘋的裴詩薰,然後就是腳步聲。
白岐玉掛了電話。
這是條死路,霍傳山不會留信息給他的。
思考間,他已經走回了長壽村。
黯淡月光下,連路燈都沒有的死寂之村,漆黑的猶如最原始的荒蕪。
不知何時,駭人的哀嚎已經停止,黑洞洞的窗子裡,偶爾閃過一兩隻猩紅的眼。
白岐玉慢慢走到最近的一間屋子外,朝裡麵看。
他以為會是像老馬那樣,反折著四肢,野獸一樣亂跑,卻不是。
屋中人還保留著人的模樣,隻是瘦的詭異,像被榨乾了汁液的枯樹,從天花板上墜在地板上,任塵埃和冷風穿透乾涸的身體。
有點像枯萎的藤。
“聽得到我說話嗎?”
沒有回答。
另一家也是一樣。
白岐玉覺得無趣,歎了口氣,拉開一扇門,回到了溫暖明亮的家。
書房的門似乎離開的急,沒關,小球藻培養箱發出很可愛的咕嘟聲,水紋的影蕩在深淺藍色壁紙上,像通透的海。
家裡沒人,白岐玉就走進廚房,從冰箱裡扒翻了一會兒,找了漢堡胚、牛肉餅,芝士、一些配菜,用小煎鍋簡單的弄了五個漢堡。
吃到第二個漢堡,書房的門“哢”了一聲,男人來了。
看到白岐玉姿勢慵懶的靠在吧台前吃飯,霍傳山似乎很驚訝,但也隻是一瞬,很快走了過來:“想喝什麼?”
白岐玉咽下口中的東西,想了想:“帶焦糖的。”
霍傳山“唔”了一聲:“奶茶可以嗎?”
“咖啡吧,”白岐玉漫不經心地說,“反正不用吃藥了,攝入□□也沒關係。”
咖啡機緩緩運作起來,很快,濃醇的香氣充盈了廚房。
一杯焦糖瑪奇朵很快放在白岐玉手旁,霍傳山可能是覺得食物種類有些單調,擦乾淨手要再去做一些,被白岐玉抓住了手腕。
像是過電般,霍傳山僵硬的站在了原地:“怎麼了?”
“坐下,”白岐玉淡淡的說,“漢堡我做了很多,你也吃。”
“不會不夠嗎?”
白岐玉搖頭:“夠。”
“我再弄個薯條……”
“霍傳山,”白岐玉拔高了聲調,“彆逃避,過來坐下。我要和你說點東西。”
霍傳山很乖的坐在了他身邊。
高大的身影背著玻璃吊燈的光,打下很大一片影子,把白岐玉籠罩在內。
白岐玉細細的看他,看他俊朗的眉眼和讓人沉迷的好身材,怎麼看都覺得很喜歡。
即使他能意識到,他的思維方式有了一定程度的古怪改變,變得不合邏輯、又不合人情了起來,但他的審美卻一點沒變。
就是覺得眼前的男人很帥。覺得渾身翅膀的肉瘤很醜。
覺得霍傳山號稱的“黑油膏”似的太歲也很醜。
“我想起來了一些東西。”
話音剛落,麵前的男人肉眼可見的精神好了起來:“想起來了什麼?”
白岐玉覺得有些好笑:“不怕我騙你?”
“你願意騙我,就說明,你在接受了。”霍傳山認真的說,“這已經很好了。”
白岐玉失笑:“這哪裡好了?算了……我想起來的是,我很久前做過一個夢。那時候以為是單純的夢,現在看來,或許和你有關。”
是那個在宮廷裡,沐浴在香檳與祭祀火焰中的夢。
白岐玉坐在高大男人的身上,用醬料在男人的胸口畫了一個心,宣布所有權。後者饜足的像得到了全世界的獅子。
霍傳山稍一思索,便露出了懷念的神情:“以人類的時間量度來算,那是公元前的事情了。”
“公元前?”白岐玉不解,“香檳的最早記載在1687年,法國的修道士D·P·佩裡農發明的,怎麼會是公元前。”
霍傳山笑了:“他沒有發明什麼。世界上該存在的東西都是存在的。他隻是‘發現’了它的釀造方式,僅此而已。而在此之前,被湮滅的文明也發現過。”
白岐玉睜大眼睛:“那裡該不會是……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吧?”
霍傳山矯正:“並不是真正的空中,隻有二十餘米的高度而已。”
白岐玉隻覺得震撼,談起曆史資料,他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你多講講。”
霍傳山低沉磁性的聲音宛若最上等的大提琴,在昏沉曖昧的吧台燈下回轉:
“……迦勒底人聯合米堤亞人衝進尼尼微後,屠殺了他們見到的所有人,然後放火,燒毀了一切。”
“時間距離我們親臨的那場酣暢淋漓的祭祀很近。那個被加冕的人王,就是辛沙立希孔。他和他子嗣、他的伴侶們,一起與空中花園燒成了灰燼。”
“他們不是給你……給我們祭祀了嗎?為什麼不救他們?”
霍傳山很奇怪的眨了眨眼:“為什麼要救?朝代更迭、種群演化,這是每種生物都要經曆的事情。就算我們救了一次,我們也不會永遠住在那裡,救他們第二次。這是他們種下的果。”
“也是。”
白岐玉徜徉在隻言片語中流露的曆史的殘暴中,仿佛真的回溯了火焰連天的,空中花園坍塌,繁華散儘的那個夜晚。
他突然又覺得不對:“《山海經》的出世至少在戰國了,你說我是信仰成神,我怎麼會出現在春秋時期呢?”
霍傳山笑著說你又忘了,我們是恒定存在的,一旦出世,就存在於過去、現在與未來,時間不會束縛我們。
但白岐玉覺得矛盾:“按照你這個說法,就算我想不起來任何回憶,隻要我存在,那我在未來也存在……”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怔愣的看向霍傳山。
後者溫柔的視線裡,是儘力掩藏的悲傷。
似乎在說,我永恒存在的愛人啊,我終於找到了你,可你為什麼不記得我了呢?
如果白岐玉永遠想不起來,那麼,留給霍傳山的,將是無止境的陣痛。留給白岐玉的,恐怕也是相同的痛楚。永恒的孤獨,無處尋求的歸宿。
白岐玉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混蛋。
尋找記憶之旅,從來都不是為了霍傳山,或者彆的什麼人,而是為了他自己。
霍傳山知道這一點,但他不想說,他不想以此來綁架白岐玉。
白岐玉沉默了許久,突然問:“如果我徹底忘記了,真的想不起來了,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