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
厚重綿密的雲層隨風滾滾而來, 裹挾著沙塵的風穿街破巷,發出“簌~簌~簌~”的風嘯。
狄府的馬車,順著筆直的正陽禦街, 緩緩朝京城中心的地帶行駛。
隻見馬車車窗,窗幔被揭開一角, 露出一雙烏亮烏亮的好奇大眼睛。
“祖父,好大的風啊!”
小孩躍躍欲試, 還沒等祖父回答, “咻”地一下就把小腦袋探了半個出去。
“唔……”
感受風吹過頭發,劃過臉頰, 那種涼颼颼的感覺,讓狄昭昭忍不住眯起眼。
狄寺丞本在想淮南王之子遇害一案,一個錯眼,就見昭哥兒小腦袋擱在車窗上, 幾根散亂的頭發絲亂飛, 小臉興奮又快樂。
繁多的思緒、滯凝的沉重,忽然一下就散了。
“昭哥兒為何如此高興?”狄寺丞失笑,真不愧是二郎帶著玩大的, 這種陰沉沉的天, 旁人隻有不耐, 昭哥兒竟也能自得其樂。
“好玩呀!”狄昭昭小手拉祖父的衣袖,興奮的安利,“祖父你也快來試試, 可舒服了。”
說著, 還挪了挪小屁股,在身旁騰出了一個位置。
“祖父就不……”狄寺丞拒絕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熱情的小昭昭拱啊拱, 拉啊拉,從主位到了馬車側邊。
“祖父試試嘛~真的很舒服哦!爹爹說了,大人也可以玩小孩喜歡的東西,不用不好意思的。”
窗幔大開,風呼啦啦的往裡灌,大股秋日勁風撲麵而來。
若是心燥之時,怕是隻會覺得這風惱人,亂了發髻和衣冠。
但此刻,看著小昭昭興奮的期待小臉,聽著稚嫩又活潑的嗓音分享這份獨特的快樂。
狄鬆實沉浸在呼嘯而來的風中,竟也覺得神清氣爽,通體悠涼舒暢。
雜亂的思緒被吹走,隻剩下胸中如勁風呼嘯的豪情。
狄寺丞朗笑,迎著亮晶晶的烏眸說:“當真舒暢怡人!”
“是吧!”小昭昭得意的挺起小胸膛,小身子擠擠挨挨的湊在祖父身邊,同享這一份小小的喜悅。
吹著風,眯著眼,小孩還掰著手指頭數快樂的事:“大風天也很好玩的,可以做小風車玩,還能去放紙鳶,娘做的紙鳶可漂亮了,爹做的紙鳶又大又厲害,一下就飛得老高……”
狄昭昭念念叨叨地說完,最後美滋滋的說:“所以祖父不要不開心了,不是晴天也很好啊。”
狄寺丞心底軟成一片,他哪裡是為天氣不樂?
如今案子卡住,查起來還受阻頗多,今日高寺卿相邀恐怕也不會是好消息,煩擾眾多,天氣不過小爾。
他忍不住揉揉小孩的腦袋,溫聲應道:“嗯,昭哥兒說得沒錯,不是晴天也很好。”
狄昭昭滿意的點點小腦袋,祖父可比爹爹好哄多了!
他又高興地問:“祖父,高爺爺會給我準備糖葫蘆嗎?”
他已經是去薑府見過大世麵的小孩了!
這種被邀請去彆人家的事,已經一點也不會緊張了,甚至還有心思琢磨好吃的。
畢竟高爺爺可是說,為了感謝他請他吃飯呢。
怎麼能沒有他最愛的糖葫蘆呢?
狄寺丞眼底一忽而劃過笑意,鼓勵道:“那昭哥兒待會兒問問高爺爺就知曉了。”
“好!”狄昭昭握拳,信心滿滿。
糖葫蘆,他來啦!!
***
高寺卿設宴,雖彆有用意,但還真不是隨口找的筏子。
縱火案拉下去多少個大理寺卿了?他高致遠可不覺得,自己能是例外的那個人。
若不是有狄昭昭相助,他恐怕危矣。
以連帶對狄鬆實,都多了幾分善意。
席間門,寒暄兩句後。
高致遠剛開了個頭,隱晦談及淮南王勢大,偏偏還是當今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這牽扯進去,一步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狄昭昭眼睛仔仔細細找了一圈,不敢相信得眼睛都一點點睜圓了。
不是說設宴感謝他嗎?
怎麼沒有他最愛的糖葫蘆?
聽不懂大人隱晦說辭的小昭昭,見祖父沒說話了,便小臉認真的提醒:“高爺爺,我喜歡吃糖葫蘆哦。”
口才極佳的高寺卿,頓住。
誰家設宴請人吃飯,上糖葫蘆?
狄寺丞眼底浮現笑意,低頭飲茶,以抬起的寬大袖口,遮擋臉上細微的表情。
高寺卿隻愣了一瞬,就笑道:“是高爺爺招待不周,這就吩咐人給你做,做成小酥山般如何?”
狄昭昭高興,乖巧點頭:“好呀!”
很快小孩的桌前,就多了一座鮮紅漂亮的小山,冰糖山楂果堆起來的,除了透亮的冰糖殼,小山上還環繞著澆了特製的漿汁。
狄昭昭小心的插起一個,滿足的吃著,小耳朵豎起來聽大人聊天。
高寺卿笑著誇道:“齊滇這案子破得著實快,等案子一結,怕是本朝最快抓到凶手的命案。”
狄寺丞哪裡聽不懂這是暗示他早日結案,莫要再深究了。他假裝聽不懂,隻笑道:“高寺卿謬讚了,無論快慢,能捉到凶手便是極好的。”
狄寺丞不願多說,便轉頭笑問小昭昭:“昭哥兒說是吧?”
拿昭哥兒做筏請他來赴宴,還有點鴻門宴的感覺,總要聽聽昭哥兒樂不樂意,對吧?
狄昭昭剛剛趁大家不注意,貪心的吃掉一整顆糖葫蘆,一吃,漿汁清香和冰糖的甜味,就讓小孩幸福得眯起眼。
忽然被問,笑得滿足的小昭昭,因為嘴裡還含著一顆糖葫蘆,聲音有些含糊,但很甜軟:“是啊、能抓到壞人就超棒啦!”
狄鬆實是裝聽不懂,狄昭昭是真聽不懂。
小孩表情得意,說話都帶著剛吃的糖葫蘆的幸福和滿足:“不過我祖父也超厲害哦,這麼快就把人抓回來了!”
高寺卿看狄鬆實的目光都有些無奈。
幾次開口,最後都迎上狄昭昭那雙黑白分明,亮晶晶又寫滿赤誠的眸子,隻得作罷。
席間門有狄昭昭童言童語活躍氣氛,倒也算輕鬆歡快。等這頓飯吃完了,高寺卿派人去取來禮盒,是一套難得的文房四寶,其中徽墨最為珍貴,還多附贈了一張糖葫蘆的方子。
高致遠慈祥笑道:“見你喜歡吃,便讓廚房寫了這張方子來,這謝禮可算合你心意了吧?”摸摸他的小腦袋,取笑道,“小饞貓。”
小饞貓確實歡喜,但狄昭昭才不想承認自己饞,哼哼兩聲,有那麼一點點不情願的乖巧道謝:“謝謝高爺爺。”
見噎了自己許久的小孩這幅不情願、又舍不得的小模樣,高寺卿可算氣順了,親自送狄寺丞和小昭昭出門。
在門口分彆前,高寺卿忍不住歎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呢?”
狄寺丞隱隱察覺到他似乎受人囑托,問道:“高寺卿可是知曉一二?”
高寺卿搖搖頭,又道:“我倒是隱約聽聞,齊滇在放印子錢,但一點印子錢,哪裡值得施家兒郎怒而殺人?”
兩人又相互試探了幾句,狄寺丞便告辭離開了。
高寺卿嫡妻為他準備了點醒酒的茶,上前為他更衣淨手,關切問道:“聽聞你設宴感謝狄家的小神探,不是說是個可愛聰慧的孩童,怎得這幅表情?”
“昭哥兒確實玲瓏剔透,純真可愛。”高寺卿誇了一句,又忍不住感慨,“不僅性子好,難得的是腦子也聰明,還十分敏銳。隻是和他祖父骨子裡有些太像了。”
許是年紀到了,與狄寺丞沒了競爭關係,又或是喝了點小酒,高寺卿難得吐露了點真心,歎道:“你是不知,以狄寺丞的能耐,若少些剛直,多些圓滑,怕是早就位列公卿了。”
而這份骨子裡的相似,到底是好是壞,高致遠最終也沒說出個答案。
另一頭。
回家的馬車上,風依舊在呼嘯,但一縷縷燦金色的陽光穿破厚重的雲層,斜斜的灑落下來,讓略黯的正陽禦街,仿佛鍍上了一層暖洋洋的亮色。
狄昭昭正好奇的琢磨糖葫蘆方子,翻看高寺卿送的禮物,就聽祖父問:“昭哥兒喜歡嗎?”
“喜歡!”狄昭昭高興應道。
狄鬆實看著眼前小小一團,認真的問:“若有一天,抓壞人和這些隻能選其一,昭哥兒會如何選?”
祖父鮮少與他玩笑,不是爹爹自幼拿來逗他的選擇,狄昭昭被問得愣住了一會兒。
抓壞人就不能吃糖葫蘆嗎?
這可是超好吃的糖葫蘆啊……
小孩有點舍不得,忍不住揚起小腦袋看祖父。隻見一縷燦金色陽光,透過翻飛的窗幔,落在了祖父沉靜堅定的黑眸裡,形成跳動的亮光。
狄昭昭其實一直都知道,知道爹爹和祖父不一樣。
雖然爹爹和祖父都很聰明、也都很厲害,但和爹爹在一起是開心,和祖父在一起,是安心。
不僅是他,有祖父在,全家都很安心。
狄昭昭下意識問:“那祖父呢?祖父會怎麼選?”
“祖父做官,不是為了這些。”狄鬆實語氣鄭重,又十分認真。
狄寺丞見小孩疑惑的表情,忽然失笑,又換了一種問法:“若祖父做自己想做的事,家裡沒了大房子住、沒了錢財給昭哥兒買糖葫蘆,昭哥兒會難過嗎?”
狄昭昭這次不假思索,小大人一樣拍拍祖父的肩膀:“沒關係,祖父去做你喜歡的事!”
“爹爹可以養我們哦~”他小口氣特彆自信,挺直了腰杆,“還有我!我也可以賺錢養家的,我抓壞人掙錢養祖父!”
狄鬆實聽到小昭昭這話,笑容不由浮現。他做官,不是為了功名利祿,無論紫衣緋袍,於他來說不過一層浮名。得了在探案一道有七竅玲瓏心的孫兒,他喜不自禁,但時而也會憂愁,生怕如此天資,最後被高官厚祿、權勢富貴迷了眼。
“昭哥兒莫忘了今日應祖父的話。”狄鬆實摸摸小孩的頭,認真的看著他說:“不以名位為光寵,不以窮達易誌操。”
小昭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臉認真:“好,昭哥兒會記得的!”
他記性可好了!
記性很好的小昭昭,腦子裡忽然浮現小時候被爹爹帶去私庫時的畫麵。
狄昭昭忽然一臉神秘,湊近祖父,小聲:“祖父我悄悄告訴你哦,爹爹的小金庫裡有好多錢,可以買好多好多糖葫蘆吃的那種!”
狄鬆實自然知道自家鹹魚的小金庫,甚至數額都能估得七七八八,但此刻,還是不禁笑得開懷:“哈哈哈——”
***
狄寺丞手一揮,馬車便改了向。本要回家的路線,臨時改道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內有些喧鬨。
“狄寺丞,您今日不是休沐嗎?怎麼來了?”門房的小吏笑著迎上來。
狄寺丞掀開馬車前簾,問:“大理寺內何事喧鬨?”
那小吏道:“不是什麼大事,就您以神速破得那樁案子,嫌疑之人廖勇不是還沒放嗎?廖家來人了。”
狄寺丞轉頭對馬車內的小孩說:“昭哥兒先去衙署內廳等我。”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