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忽然一下得了這麼個法子, 蕭徽當真是興奮得不得了。
而在禁足期間,突然見到蕭徽的景泰帝:“……”
他好不容易,讓人算出了個時間, 禁足時間不長不短,又能趕在除夕之前解禁。
結果這混賬家夥,竟然這般明目張膽地往外跑。
還往他眼皮子底下跑!
這下,他想裝看不見都不成。
景泰帝幾乎都能想到, 今日蕭徽進宮的消息一傳出去,明日他桌案上,就要多一摞禦史台參人的奏折。
他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臉又黑又臭:“蕭大人可還記得,自己仍在禁足中?”
蕭徽哪裡會在乎這些?
他腦子裡全都是跟銀針一樣的東西, 或者一劑藥方煮出來一鍋放在城門口, 那些隱匿於人群中的國之蛆蟲,便隻能如擱淺的魚,赤條條地攤在泥地上,曝曬在烈陽下。
他心情頗好, 滿臉神秘地說:“皇上若聽了我這個消息,怕是就不這麼想了。”
景泰帝:?
蕭徽:“這絕對是不遜於千裡眼的大寶貝。”
景泰帝驚訝:“什麼?”
蕭徽心滿意足。
嘿嘿。
他就說吧!
他的不講理,還能被人逮住細處深究。
他小徒弟的不講理,那是真的不講理!
蕭徽得意地把狄昭昭說的那一套, 都拿出來給景泰帝聽。
相比狄昭昭單純直白, 小臉期待地眼巴巴問“有沒有啊”這種話。
經驗豐富的蕭徽,已經十分靈活地開始給景泰帝描繪美好的未來了——俗稱畫大餅。
他口才好,還文采斐然,即使許多人都因他的行事作風罵他混賬,但不能否認, 這廝當年也是狀元郎。
景泰帝聽得頭皮都微微發麻,胸膛中仿佛有激流在回蕩。
關注過狄昭昭的景泰帝,和許多長輩都想的差不多。
期待著小孩日後長大,能出落成雍朝的良才美玉,成為國之棟梁。
景泰帝甚至已經想好,日後要如何發揮小孩這種才能了。
於百姓,當得青天朗日之世道。若有一位清正判官巍然屹立,百姓定會信社稷,信朝廷,信這朗朗乾坤。
於朝廷,亦能震懾佞臣,牽製各方,以穩國之根基,成為擎天之棟梁。
亦能成就一番君臣佳話。
但是此刻,居然又忽然冒出來這種全新的良策!
眼瞧著景泰帝神情不對,感覺好像一不小心忽悠過頭了。
蕭徽語勢一收,難得“良心發現”地結束畫大餅,回歸實情:“就是此物吧,還沒製作出來,需要皇上您……”
景泰帝:“……”
他心中咯噔一聲,澎湃的情緒戛然而止,好像下樓梯忽然踩了個空,心裡嗖得空落落了一下。
哪有人上表陳情,說得如此慷慨激昂,結果話鋒一轉,竟然隻是暢想?
隻有蕭放之這個混不吝的家夥膽敢如此了!
他強忍住拿手邊折子砸過去的衝動,問:“也就是說,你說的這東西,目前隻是空想?連頭緒也無?”
這話蕭徽就不愛聽了,他滿臉不讚成道:“怎麼能是空想?您難道不覺得有道理嗎?”
這話一說,仔細想想,儘管隻是想法,但還真沒法反駁。
雖然聽起來天方夜譚,但是邏輯是非常連貫且合理的!
從變紅的綠豆湯,到銀簪試毒,再到景泰帝也關注過的琉璃製作……最後到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東西,能和烏香中的原材料,或者主料罌粟發生類似的反應?
定然是有的。
景泰帝召來的太醫都說,萬物相生相克,烏香能使人體起這般強烈的反應,還能上癮,想要與一物有類似反應,多半也並非不行。
看得見、想得通、似乎真實到未來都在眼前活靈活現地上演……卻摸不著,用不到。
這感覺似曾相識到可怕。
上一個千裡眼的餅還沒吃到。
又來一個清治烏香的大餅。
偏偏這餅畫得誘人極了,不論是有識人之明、用人之才,以助收複北燕五城;還是從他起,雍朝根除烏香這一禍患,都是能名留青史的功績!
若能成,誰不讚他一句福澤後世,當為千古名君?
即使千百年後,再論起數位帝王,何憂他無一席之地?
就是如此飄香十裡、勾得人垂涎欲滴!
偏偏……
這狄家父子……
見景泰帝一臉難言,蕭徽心裡打鼓,是不是他討要的人力物力太多了?
蕭徽乾脆話頭一轉,誇起了他的小徒弟。
他爹都弄了個伯爵之位,總不能到他家昭哥兒這裡,就什麼都沒有了吧?
雖然不是武將這邊的,年紀又太小,但是弄幾個京城的大宅子也是不錯的。
要是能在穎悟伯府旁邊,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景泰帝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穎悟伯府旁邊,不就與你所住之地,在一條街上?”
蕭徽頓時臉一苦,哭訴起自己為國儘忠一輩子,如今一把年紀了,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孤家寡人,不過是想要唯一的小弟子能住得近些……
一點不帶要麵子的。
明明身為朝中大員,愣是說得自己比天橋下流浪的漢子都可憐,就好像吃了上頓沒下頓一樣淒慘。
景泰帝手邊的奏折,終究還是沒留住。
啪地一下砸出去。
***
梁公公給端來茶點,貼心安撫道:“皇上消消氣,您何必與蕭大人置氣?蕭大人性子灑脫,渾然無事,您氣壞了身子可不劃算。”
“兒時朕怎沒看出他是這副麵皮?”
梁公公默然。
總歸是兒時還在蕭府住著,沒這般硬氣自在?
他隻笑著用手法給景泰帝背後舒緩順氣:“您上次不還誇蕭大人行事犀利,不畏世俗與強權,是能做實事的社稷之臣嗎?”
連梁公公都在心裡補了一句,就是氣人了些。
“算了,不提他。”
景泰帝對此案,也是有所耳聞,派人詢問了些情況,即使有心理準備,不免也感到咋舌:
“你說,類似的案子不少,吸食烏香出事的人也不罕見,為何此前就無一人提出這種想法?”
“竟被一個小兒想出來了。”
梁才恰到好處地恭維了一句:“這也不正說明皇上您有識人之明嗎?”
景泰帝笑罵了兩句。
吃過茶點,他的目光虛虛地落在蕭徽方才站的地方,忽然道:“今年宮宴,皇後已經開始籌備?”
“回皇上的話,籌備著,與往年一樣,預備在泰和宮辦。”梁才躬身應道。
景泰帝道:“既如此,與皇後交代一聲,莫忘了穎悟伯一家,這可是為咱們雍朝省下至少三成戰馬的功臣。”
聽到穎悟伯一家,梁公公心中了然。
狄昭昭怕是被皇上記在心上了。
前有放大之用的冰鏡,後有查驗吸食烏香之法,亦有勘破案件,洞悉真相之能,皇上這是又起愛才之心了。
***
狄昭昭還不知道,他突然冒出來的奇異想法,為祖父解決了一大困擾,這會兒還在擔心呢,憂心忡忡地想師父會不會被罵。
他坐在門檻上,小手托著下巴,無心看書,看著門口,憂愁地歎了一小口氣。
“唉~”
“師父真是讓人操心啊。”
相比之下,他就乖多了。
從來不讓人煩惱憂心!
殊不知稽查寺的官員,這會兒忙得腳不沾地,慌亂得好像被一鏟子鏟掉老窩的螞蟻。
在六部五寺二十四衙門中,稽查寺是資曆最淺,卻極其強勢的部門。
從先皇時期才設立的部門,就為了打擊日益風靡的烏香。
上至朝中官員,下至平民百姓,但凡與烏香沾邊,都在稽查寺的管轄範圍之內。
官員若烏香成癮,被稽查寺揪出來,不僅革除官職與功名,還終身不得再入仕。
若以官員之權利,行擴散販賣烏香之事,便是牽連兩族之重罪。
百姓若被發現吸食烏香、坑害他人,或販賣烏香,輕則看押管束,重則打入牢中。
當書生墜樓案發生起,稽查寺就盯上了這起烏香案。
明年就是考績小年,年底的業績,有一個就是一個。
在狄昭昭安心尋線索查案時。
便不斷有稽查寺的官員前來,詢問此案何時能結?為何還不定罪,如此清晰明了的案子,拖延著遲遲不結,莫不是有意掩護背後的烏香鏈。
某些人在稽查寺待久了,官威都大了,扣帽子是一把好手。
狄鬆實起初不為所動,當聽到這話都不禁怒了,一拍桌子,沉聲道:“若想要我結案,那你們稽查寺就先找出奚誠烏香從何處購買,何人所販!”
“你們稽查寺有本事確鑿死者吸食烏香的證據,我當場給你們定案!”
狄鬆實一怒,當真讓稽查寺的人有些發怵。
稽查寺的官員雙手空空而歸,氣都還沒順呢,通過各方消息,得知了蕭徽進宮提及的事,心中頓時咯噔一下。
正直的官員自然無妨,甚至歡喜能有此物以助他們辦差。
而某些人,卻心慌地趕忙找人連夜商議,又寫了密信,叫人快馬送去通知一直送著孝敬的地方官員。
甚至有些心慌地盤算著最近這段時間抓的人,要是此物真的製作出來,皇上過問此事,又該如何應對?
若消息傳揚出去,曾經被捉拿來頂罪的人,又會不會憤而上京城揭發檢舉?
蕭徽特地沒避開耳目,大搖大擺地進宮,也有此意。
不管能不能成,先把消息宣揚出去!
他小徒弟提出的“查驗吸食烏香之法”,絕對不僅是查驗烏香而已。
許多在背地裡以此謀利的官員,會不會害怕查到手下人,最後牽扯出自己?還有些收受賄賂包庇的官員,又要謹慎思量,這點錢財,值不值得拿自己的前途冒險?
冬日暖陽中。
安靜的京城表麵靜如平湖,平靜的湖麵下,卻湧動著驚濤般的暗流。
不知多少官員火急火燎地忙碌起來,暗罵蕭徽狄昭昭這對師徒,師徒一脈,劍出偏鋒,坑人不講道理!!
唯有狄昭昭還在托腮憂愁。
沒等到師父回家的小孩,小小地歎息著:“怎麼大人都這麼不聽話?還是我最乖了。”
很乖的小孩。
躺在小床上,給自己蓋好被子,閉上眼睛許願:“我這麼乖,是不是該獎勵我一朵……”
差點禿嚕嘴說成一朵小紅花,狄昭昭忽然睜眼坐起來,噠噠噠跑到他的小寶箱前,翻出他的小紅花印章。
美滋滋地給自己小手上蓋了一個。
躺下來的小孩,看著自己左手手背上顏色鮮豔的小紅花,高興得眼睛笑成月牙。
又閉上眼睛,重新許願:“是不是該獎勵我一個燦爛明媚的大晴天呢?”
“呼~~”
沒一會兒,小床上就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第二天。
照例想賴床的小孩,睜眼發現屋外好像亮堂堂的。
小孩驚喜的睜大眼,歡呼:“真的出太陽啦!!”
都顧不得賴床。
掀開他的小被子,套上鞋子,就噠噠噠地往門口跑。
“哇——”
狄昭昭小臉欣喜。
然後被一下提溜起來。
“呀!”狄昭昭驚呼一聲,下意識蹬了蹬腿。
狄先裕臭著臉:“大冬天的,衣服也不穿,襪子也不穿,就往門口跑!”
狄昭昭縮縮脖子,小聲:“今天出太陽了,也不冷嘛。”
鹹魚瞅他一眼:“那以後出太陽的天氣,你都早早起來,不在被窩裡賴床,可好?”
狄昭昭震聲:“那可不行!”
在爹爹注視下。
小孩心虛地低頭,小聲道:“好嘛,是我不對。”
才剛剛被狄先裕用被褥裹起來,暖意上來,小孩就“啊咻——”一聲,小腦袋用力一點,打了個噴嚏。
狄昭昭頓時更心虛了。
他有點不確定的小眼神看狄先裕,小聲問:“我要是說,是有人罵我,所以我才打噴嚏的,爹爹你會信嗎?”
“嗬。”狄先裕笑一聲,瞅他:“你說我會信嗎?”
被用被子裹成一個圓球,動彈不得的小昭昭,小聲祈求:“那爹爹不告訴娘好不好?”
狄先裕一邊給小孩安排穿衣服,洗漱,一邊感受著小孩挨挨蹭蹭地黏糊撒嬌,滿耳朵都是軟乎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好笑地問:“你就這麼怕你娘,不怕我?”
狄昭昭小手抓著衣服,又小臉皺巴道:“我不想喝薑湯啊。”
聞言,狄先裕拍拍胸脯:“你放心,這種小事,我肯定……”
狄昭昭一聽,就興奮得紅了臉,眼眸亮晶晶地看爹爹。
然後就聽到爹爹毫不猶豫的說,“……我肯定是向著你娘啦!”
狄昭昭小臉一下垮下來,不情不願拉長了小嗓兒:“啊——”
“你還好意思啊?”狄先裕拿出種種嚇人的苦藥,還有感染風寒難受的例子來說事。
小孩換好了衣服,牽著爹爹的手往外走。
昨天還自信滿滿,說自己很乖巧的小孩。
今早就被爹娘訓,皺巴著小臉喝薑湯。
薑很濃的那種!
小臉苦得不行,辣得小舌頭都一吐一吐的。
顧筠摸著他的額頭,心中擔憂,素指點著他的小腦門:“看你還敢不敢了?”
狄昭昭乖巧認錯:“不敢了。”
他乖乖地昂著小腦袋,讓娘摸他額頭。
烏溜溜的眼睛倒映著擔心的娘親,稚嫩的嗓音軟聲安慰:“娘,你彆擔心,我身體可好了。”
他小手捧著喝空了的湯碗,高舉給顧筠看,“娘你看,我把薑湯都喝光了!”
小孩其實已經不那麼苦了,但還是苦著小臉告狀:“超辣的!”
顧筠見他吃了教訓,還有這副精神頭十足的小模樣,心微微落了地:“那給你上一碟蜜棗,如何?”
“好呀!”狄昭昭聲音一下清脆了,小臉都瞬間亮了。
狄昭昭小手捧著蜜棗碟,還在桌下偷偷快樂地晃悠小腳,幸福得眯起眼。
然後就聽狄先裕問:“知道今天要去看成績,心情還這麼好,看來你考得不錯?”
狄昭昭吃驚:“去乾什麼?”
狄先裕看他:“靜思學堂今日畢堂,發放考卷,公布成績,你忘了?那你今兒一早高興個什麼?”
狄昭昭確實忘了!!
他本就沒把這個事放在心上。
考完就扔在腦後了。
小孩撓撓頭:“可我今天有事誒,可以不去嗎?”
說到底,胸口前的劃痕,也隻是一個推測。並沒有鐵證可以說明,當時真的有個凶手在場,且死者是被謀害的。
現階段,和烏香隻能算是並存的兩條可疑思路,
即使推測再合理,在沒有偵破案件之前,也隻是推測。
君不見多少案子,最後的結果都出人意料,不是推測中可能性最大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