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皇帝這夜睡得並不安穩,夢中依稀有舊人來, 天色將明未明時, 便起身洗漱, 往前殿去了。
“青雀還在那兒跪著嗎?”他問內侍。
內侍應道:“是。”
“殿中爐火沒熄吧?天寒地凍的, 彆冷著他,”皇帝念叨一句, 又道:“罷了, 朕去看看他吧。”
清晨起了一層霧, 視線也朦朧起來,天有些冷, 他腳步不覺更快了些。
李政便跪在殿中, 身姿挺直, 似乎不覺得累,皇帝見了, 反倒更加心疼,上前去喚他:“青雀。”
李政下意識回過身,應道:“父皇。”
內殿中光影昏暗,自有內侍去掌了燈,皇帝扶他起身,視線忽然在他麵上頓住了:“你哭過?昨晚朕走後,有人來過?”
前一句話是問李政, 後一句卻是問職守內侍, 侍從們見李政不曾開口, 便垂首道:“無人來過。”
皇帝握住兒子的手,拉他到席間落座,關切道:“怎麼了?”
“昨晚胡亂想了好多,不知怎麼,就覺得有些傷懷,”李政頓了頓,道:“父皇,你有沒有後悔的事?”
“怎麼會沒有?”如同尋常人家父子敘話一般,皇帝並不覺他問的僭越,沉默片刻,道:“皇帝也是人,也會犯錯,也會覺得後悔,回想起往事的時候,也會覺得難過。”
李政跪下身,伏在父親膝頭,低聲道:“兒子好像做錯了一件事。”
皇帝沒有問他是什麼事,隻撫摸著他的頭發,道:“還能彌補嗎?”
李政有些迷惘,道:“我也不知道。”
“你沒有說能,也沒有說不能,那便是還有機會,”皇帝反而笑了,溫和道:“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結局不會圓滿?”
“我心裡有些忐忑,還有些怕,”李政沉默良久,終於道:“圓滿的希望的確有,可若是失敗,隻怕玉石俱焚,我不敢賭。”
“你幾時變得畏首畏尾了?”皇帝失笑,溫和道:“彆怕,父皇在呢。”
李政抬頭,微微笑了:“是。”
……
鐘意今日起的也早,人清醒過後,便躺在塌上出神,並不曾喚人入內,侍奉熟悉。
昨晚醉酒,她說了好些不該說的。
她心裡的怨恨,心裡的委屈,還有……她的情意。
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也不能再收回,李政知道她心裡也有他,怎麼會再放手?
她心裡亂極了,一時之間,連個頭緒都找不到。
睜眼望著床頂的織錦帳子,鐘意真想這樣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來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扉打開的聲音,玉秋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居士,您醒了嗎?”
鐘意道:“怎麼了?”
“沒事,”玉秋鬆一口氣,道:“往日這個時候,您都該醒了的,今日卻無動靜,奴婢有些擔心。”
鐘意坐起身,將床帳掀開,果然見天光明媚,映入室內,淡淡一笑,道:“罷了,還是起吧。”
她今日起的晚些,早膳用的也晚,益陽長公主上了年紀,加之昨夜歇息的晚,這會兒都沒起身。
鐘意獨坐在桌案前,用湯匙盛了粥,隻用了幾口,便見玉夏笑盈盈的入內,道:“居士,府上二位郎君來了。”
鐘意心中一喜,道:“快請,快請。”
鐘意生的鐘靈毓秀,鐘元裕與鐘元嘉是她胞兄,自然也是豐神俊朗,兄妹三人見了,少不得要寒暄一陣。
“襄國公家的老夫人近來身體不太好,你長嫂是在她身邊長大的,便留在娘家照看幾日,你二嫂胎像有些不穩,便不叫她一起來了,”鐘元裕道:“不過這也好,咱們三個說說話。”
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到青檀觀了,對此也頗熟悉,鐘意並不如何餓,索性停了筷子,引著他們往自己院中說話。
玉秋玉夏奉了茶來,便退將出去,把空間留給兄妹三人。
鐘元裕仔細打量鐘意神情,試探著道:“我聽阿娘說,昨晚宮宴……幼亭出事了?”
鐘意心中一滯,將昨晚之事講了,自責道:“這要怪我,若非因昔日清思殿之事,定襄縣主未必會針對他。”
她與沈複早有婚約,兩家又相熟,鐘元裕與鐘元嘉同沈複自然也相交甚好,彼此對視一眼,道:“阿意,你大概不知道,今早宮中便傳出消息,燕德妃被貶為才人了。”
“貶為才人?”鐘意大吃一驚。
後宮品階中,皇後之下便是貴、德、淑、賢四妃,位屬正一品,從正一品妃位貶為正四品才人,顯然是相當嚴重的懲處。
“不止如此,”鐘元嘉道:“連越王殿下都被送到韋昭容那兒去了。”
韋昭容便是韋貴妃的堂妹,膝下無兒無女,素有賢名,然而先前最被懷疑的人便是定襄縣主,皇帝卻將燕德妃的兒子交給韋家的女兒養,這未必沒有深意。
定襄縣主與沈複有怨,燕德妃其實也一樣,借機下手,也不無可能。
鐘意頓了頓,懷疑道:“昨日之事,是她做的?”
燕琅之事過後,燕德妃還曾遣人送了東西往青檀觀來,說是與她壓驚,鐘意心知燕德妃必然怨恨自己,卻能忍一時之氣,還曾暗自提醒自己多加提防。
如今距離事發沒過多久,她覺得,燕德妃應該不會這樣沉不住氣。
“宮中口風很緊,不知是為何,”鐘元裕道:“不過,既然第二日便降下懲處,想也八九不離十。”
鐘意歎口氣,道:“說到底,總是我連累他。”
這樁姻緣沒了,兩家其實都頗覺可惜,鐘元裕與鐘元嘉也一樣,見妹妹傷懷,便轉了話頭,說到彆處去了。
“昨晚宮宴,我見阿爹喝的不少,隻是宴上不好多說,”鐘意絮叨道:“你們也勸勸他,該節製些才是。”
鐘元裕笑道:“你當我們沒勸過?隻是阿爹不怎麼聽而已,今早他起身時還有些混沌,阿娘動了氣,叫人去井裡打了盆水,冷透了再給他洗漱。”
鐘意聽得一怔:“今日無事,阿爹怎麼起的這樣早?”
“你不知道?”鐘元嘉有些奇怪,頓了頓,又反應過來:“也對,青檀觀畢竟不是長安,有了消息,也很難馬上傳過來。”
鐘意不明所以,笑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高昌國前線戰敗,主將蘇定方潛逃,邊疆告急,”鐘元裕沉聲道:“八百裡加急的文書,前不久才傳到長安,陛下急召人入宮議事。”
“蘇定方兵敗潛逃?”鐘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是蘇烈蘇定方嗎?”
這怎麼可能?
鐘元裕道:“當然是他,年紀輕輕便能做一軍主將的,還有第二個蘇定方嗎?”
“高昌國一戰敗的太慘,三萬大軍戰死沙場,主將難辭其咎,更彆說昨日陛下才廣宴番邦使臣,弘揚國威,”鐘元嘉也歎道:“蘇定方身為主將,倘若回京問罪,怕會禍及宗族。”
直到送走兩位兄長,鐘意心中仍舊有些混沌。
號稱戰無不勝的蘇定方,原來也曾兵敗潛逃過?
這樣大的事情,她原是不該忘的,隻可惜那時她在府中守孝,對於外界之事渾然不知。
不過,蘇定方必然是度過了這一次危機的,否則,豈會有後來之事?
至於是如何度過的,便不是她所能知曉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