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一行人到了綏州, 入城不久,卻得知了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鐘意表姐的丈夫, 綏州刺史李崇義往下屬縣衙去巡察, 昨日方才離開, 約莫要過幾日時間, 才會回府。
鐘意聽人說了這消息, 便向蘇定方道:“那便不往刺史府去, 先到銀州走一遭。”
州府人多眼雜,蘇定方眼下又是戴罪之身,遭受通緝,倘若被人認出,宣揚出去,無論是對於鐘意,還是對於李崇義, 都不是好事。
而她此行前來, 打的名義便是探望表姐與新生的小外甥, 若是專程令人去叫李崇義回府, 未免叫人生疑。
思來想去, 還是暫且隱瞞行蹤,往銀州去尋陸實, 順便拿到那本《農桑輯要》為上。
蘇定方的想法與她相仿, 不願打草驚蛇, 隻是對於銀州這目的地有些遲疑:“銀州在綏州之北, 也無甚景致, 女郎怎麼想到那處去?”
“你不曾聽沿路農夫講嗎?”鐘意早有計較,順勢道:“銀州有位名叫陸實的致仕農官,頗富才乾,在附近州郡中任職數十年,極得民心,這樣一位尊者,我很想去拜會一二。”
蘇定方與她一路同行,自然是聽說過的,隻是他長於軍事,對於農桑卻不甚了解,也不會太過在意。
他頓了頓,方才道:“女郎為什麼想去拜會他?”
“年長的人有他自己的收獲,長年累月之下,總會得到許多常人沒有的經驗,”鐘意道:“倘若能編纂成書,傳揚於天下,於當世、於後輩,都是功德。”
蘇定方道:“功在千秋麼?”
“正是,”鐘意見他頗有不以為然之態,遂笑道:“你不要不相信,倘若真有這樣一本書流傳後世,史書工筆,後人未必會記得銀州刺史是誰,卻會記住他的名姓。”
蘇定方搖頭失笑:“女郎有些言過其實了。”
“並沒有,”鐘意也笑了,輕撫朱騅脖頸,叫它放慢速度:“我以為,能在史書上留下印記,令後來者瞻仰者有兩類,一是定國□□,立無雙偉業之人,如周公、召公,始皇、文帝之流,其二,便是生於黎庶,造福於民之人,如神農、李冰。這兩類人,其實都很值得尊敬。”
蘇定方聞言,神情微動:“那女郎覺得,自己屬於哪一種?”
“我?我哪一種也不是。”鐘意失笑:“倒是你,或許可做第一種人。”
“女郎,”蘇定方卻道:“你太妄自菲薄了。”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出了城門,鐘意遂停了口,打馬往銀州去。
……
銀州刺史崔令雖也姓崔,卻不是博陵崔氏的崔,更不是清河崔氏的崔。
他曾是前朝將領,後來降了太上皇,因立有戰功,待到大唐立國,便被派遣至銀州,做了刺史。
越國公府同他沒什麼交情,博陵崔氏也一樣,鐘意問了蘇定方,知他與此人並不相熟,也就不曾暴露行蹤,入城之後,向人打聽陸實住處。
陸實上了年紀,致仕時的官位也不高,一時之間,當真不太好找,蘇定方見天色漸黑,便建議先找家客棧落腳,待到明日再去打聽。
鐘意自無不從。
也不知他們的運道是好還是不好,找到客棧沒多久,外邊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不多時,便聽雨勢漸大,劈裡啪啦的打在窗扇上,一聲聲清脆作響。
“今年這是怎麼了?”鐘意歎道:“雨水總是不停,隻再這樣下去,怕會有洪澇,冬麥也收不成了。”
“不止如此,”蘇定方道:“民舍低矮,用不了多久,興許便會漏水,再差些的,隻消起風,便會被吹垮。”
這夜鐘意睡得有些不安穩,熄燈之後躺在塌上,聽得窗外雨聲激烈,風聲呼嘯,更是難以安枕,翻來覆去半夜,方才歇下。
驟雨下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方才漸漸停歇,鐘意吩咐人出去打探陸實下落,過了一日,方才有了消息,知道他便在銀州下屬的撫寧縣外結廬而居,一行人攜了雨具,打馬前往。
鐘意到了地方,便見是個不大的村落,北地常有的磚木結構,不算寬敞,倒有幾分鄉趣。
陸實便偕同妻小,住在村落東首位置。
鐘意與蘇定方一道入門,便見院落中有孩童玩鬨,見有客至,急匆匆跑到內室裡喊長輩出來。
迎出門的是個中年男子,麵有疑惑,見鐘意衣著不凡,身後侍從英武,倒很客氣:“尊駕是……”
鐘意笑道:“我們是來拜訪陸實陸老先生的。”
“啊,原是來見父親,”那中年男子恍然,道:“請隨我來。”
鄉野之中,規矩遠沒有長安的高門大戶多,鐘意跟那中年男子交談幾句,知他是陸實的長子,名喚陸凜。
陸實年過五旬,發絲斑白,麵上也裹挾著常年風裡來雨裡去的風霜之色,見了鐘意,笑問女郎從何處來。
鐘意向他施禮,道:“我聽聞陸老先生精於農桑之事,曆任農官,水利、畜牧、果林皆有涉足,便想來拜訪,此外,還有一事相求。”
陸實見她衣著談吐不凡,心中微生忐忑,道:“什麼?”
“大唐新建不過幾十年,百廢待興,陛下令諸宿儒編纂前朝典籍,令齊國公何玄與仆射房玄齡編纂《唐疏律》,又令英國公李績編纂《唐本草》,”鐘意徐徐道:“諸位宰輔身居高位,自是高屋建瓴,然而說及農桑典籍,卻不成了,老先生精通於此,難道便沒有著書立說的意願嗎?”
陸實自致仕之後,便開始編纂《農桑輯要》,隻是他位卑官輕,即便寫成,也無力推廣,今日聽這女郎登門,說一席話,不覺動了心思,又恐她乃是欺詐,不敢直言,便試探道:“敢問尊駕是?”
鐘意聽他如此講,便知可行,向玉秋頷首,後者便取了路引與一應身份文籍與陸實看,道:“老丈不必憂心。我家居士便是越國公之女,官居侍中,位同宰輔,更是今上親封的懷安居士。”
陸實為隸幾十年,自然識得官府文籍,確定無誤後,便欲起身相拜,鐘意慌忙攔住,道:“老先生是長者,這是做什麼。”
“先前未曾提及,居士勿怪,”陸實道:“老朽早有編纂農書之念,自致仕之初動筆,現在已經完結,共五卷十二章,計六十七萬餘字。”
他站起身,往身後書架處去,道:“居士若真有意將此書獻與朝廷,傳之後世,便拿去吧。”
厚厚一摞書稿,筆跡工整,該是仔細校訂過的,鐘意大略一翻,雖不精此道,卻也能猜出陸實究竟耗費多少心血。
她斂衣施禮,道:“我無才無德,有幸見到陸老先生,正該替天下蒼生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