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實道:“銀州畢竟偏北,江河也少,災情並不嚴重,又有折衝府協助,災情已經得到控製。”
鐘意又問:“那石州呢?”
“石州受災更大,毗鄰黃河,”陳實道:“州府即便有心,怕也無力。”
他有些猶疑,頓了頓,方才道:“更要緊的是,災後糧食價格必然飆升,倘若當地豪強大戶有意囤積,又不知會餓死多少人。”
鐘意蹙眉道:“他們如此行事,不怕朝廷見罪嗎?”
“一是財帛動人心,二來,為首者背後多半是世家大族,各種勢力盤根交錯,”陳實歎道:“朝廷固然可以斬殺首逆,想要除根,卻很困難。”
鐘意的生母崔氏,同樣出身世家大族,與她交際的世家貴女,也都非凡輩。
前世鐘意嫁與沈複、李政,皆見他們著手削減世家權柄,自開科取士,至改革賦稅,期間不乏反彈,但皆被李政一一鎮壓,那時她覺得疑惑不解,現下再看,卻是她從前識見淺薄,經曆太少的緣故。
她沉默一會兒,複又問道:“世家大族,都是這樣不堪嗎?”
陳實沒有回應,另有人答了她的話:“也不是。”
鐘意下意識回頭,便見宗政弘身披狐裘,一身素衣,立於樓梯口,身後是侍女玉夏。
“我途徑此處,聽聞居士在此,故來一見,”他溫和道:“望請不要見怪。”
“怎麼會,”鐘意客套一句,又道:“長史何出此言?”
“居士之母出自士族之冠的博陵崔氏,同山東五姓之間的交際,想也很多,”宗政弘上前,徐徐道:“我猜,居士見到的世家子弟皆是品貌不凡,溫雅有禮,見到的女郎也皆才情出眾,卓爾不俗。”
鐘意頷首:“的確如此。”
“是啊,他們一落地,便比彆人高一截。”宗政弘輕輕咳了一聲,方才繼續道:“世家有最好的環境,也能給予他們最好的教養,哪一個都極其出色。等到成年,或娶個同為五姓的女郎,或嫁個門當戶對的郎君,生下一兒半女,真是神仙也不換的日子,再被家中長輩舉薦為官,出任中樞,又或者任職地方,果真如意。”
“居士,”他側過臉去看鐘意,道:“你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
鐘意怔住:“什麼?”
“他們的日子太順遂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們的子孫也會一直順遂下去,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居士出身高門,所以不覺得不公,假若有個裁縫家的女兒,將來嫁給農夫,有孕七八個月,還得下地插秧,累的抬不起腰,相隔很遠,瞥見勳貴家的女郎華衣美飾信馬由韁,心裡會怎麼想?”
“身份對換,她的丈夫,又會怎麼想?”
宗政弘淡淡道:“我從來不會小看庶民的力量,漢高祖見始皇帝儀仗時,感慨說‘大丈夫當如是也’,陳勝吳廣自大澤鄉揭竿而起,喊得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怎麼知道,長久對立之下,李唐不會土崩瓦解?”
“……長史,”鐘意少見的有些無言:“長史似乎,有些危言聳聽了。”
“並沒有。”宗政弘道:“世家門閥把持入仕渠道,瞞報戶口,私隱稅賦,壯大己身,日後必成禍患。”
鐘意道:“那也是政局腐朽,方才會有的吧。”
“強乾弱枝,”宗政弘道:“地方勢力過強,中樞不穩,甚至無法同氣連枝,地方各行其道,政局怎麼能不亂?”
跟他講為政之道,似乎是個錯誤。
鐘意及時打住,道:“長史,你同我說這些做什麼?”
“沒什麼,興之所至而已,”宗政弘含笑道:“居士聽得乏味了吧。”
鐘意客套道:“也還好。”
“時辰不早了,便不多加叨擾,”宗政弘向她一禮,道:“就此彆過。”
鐘意道:“長史慢走。”
……
出了驛館,迎麵吹來一陣風,有些冷。
宗政弘掩口,接連咳了幾聲。
仆從守在門外,見他出來,趕忙上前去迎,扶他上了馬車,吩咐車夫動身,這才道:“先生,您見過懷安居士了嗎?”
方才那一席話,似乎耗費不少精神,宗政弘合眼道:“見過了。”
仆從年紀還不大,尤且有少年人的好奇:“我聽說懷安居士生得比仙娥還要美,是真的嗎?”
宗政弘道:“是真的。”
“哇!”仆從驚歎一聲,目露憧憬:“那,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還不壞,是個……”宗政弘眉頭少見的蹙了一下,方才道:“是個有些天真的聰明人。”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睜開眼,淡淡道:“有些厭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