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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十一月,侯君集造反事發,皇帝令將其下獄,明正典刑。
這事牽扯極大,京中好些人家都受了牽連,你扯我,我扯你,一直到今年冬天,都還沒結束,鐘意人在府中,便聽聞哪家又被問罪,哪家又被削爵。
她問沈複:“這人心惶惶的,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因這緣故,京中宴飲嫁娶都淡了許多,唯恐今日定了親事,明日對方被問罪,受到牽連。
“彆人也就罷了,侯君集卻是同陛下一起打過天下的人,軍中根基深厚,人脈頗廣,”沈複倒也理解,同她解釋道:“陛下少不得要格外謹慎,殺一儆百。”
“我聽說,好像還牽連到皇子了,不知是太上皇的,還是陛下的。”鐘意悄聲道:“都說是因這緣故,陛下才叫秦王主審此案的。”
“那便是李家的家事了,”沈複並不如何在意,聞言也隻是道:“不必理會,左右也同我們無關。”
“這是自然。”鐘意不愛摻和那些,不過信口一提罷了,轉目看他,又有愁意,悶悶的推他一下:“你說,怎麼還沒消息呢?”
“我都想好了,明日得空,便往廟裡去拜拜。”
沈複道:“拜什麼?”
鐘意拉著他的手,在自己腹部按了按。
他們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李氏沒催,她都有些心急了。
“大抵是緣分還沒到,”沈複莞爾,道:“太醫都沒看出毛病來,我又那麼賣力,總會有的。”
“去,”鐘意啐他一口,禁不住笑了,正待說句什麼,卻聽外間有仆從來稟,喜氣盈盈道:“郎君,世子回來了。”
“大哥?”沈複驚喜之餘,還有些疑惑:“還不到年關,怎麼就回來了?”
侍從卻是不知。
沈複見狀,倒不遲疑,同鐘意一道,往前廳去了。
“臨近年關,我實在是掛念家裡,”沈安正同安國公說話,溫雅的麵孔上有些思念之意:“這幾日事少,索性告假,回來看看。”
李氏見了長子,亦是歡喜:“泰兒與禎兒都很想你。”
說完,又有些心疼:“我看你近來瘦了,精神有些不濟,想也操勞,既然休假,正好歇幾日。”
沈安將心中不安掩下,溫和的笑:“是。”
……
“元進,你便是太死板了,性格也溫吞,半點不知變通。”
“誰說不是?看你弟弟,再看你,簡直不像是一個娘生的。”
“哎,說這些做什麼?好不掃興,喝酒,喝酒!”
夢中之事迷離,卻也清晰,恍如昨日方才發生過一般。
“我聽聞陛下有意分封開國將領,如同西周分封諸侯一般,陳國公欲往高昌起兵,開疆擴土,辟立封國,你們想不想分一杯羹?”
“分封?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陛下都說了,‘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意欲公之後嗣,輔朕子孫,共傳永久’,當然是真的。”
“元進,我們打算主動請纓,一道寫了文書與陳國公,你要不要署名?”
“我?還是算了吧,”沈安聽見夢中那個自己回應:“我騎射不佳,能力也弱,能做什麼?”
“你無功績,將來如何能撐起安國公府的門楣?多少人笑你不如你弟弟,你不想證明自己嗎?”
我……我也想的。
幼亭那樣出色,陛下屢有稱讚,阿爹阿娘看他的目光那麼滿意,所有明亮的光環,都集中在他身上。
弟弟有出息,他既自豪,又有些自慚形穢。
是啊,明明是親兄弟,可他們除了相貌有幾分相似,才乾能力卻是天壤之彆。
隻要兄弟二人同時出現,從來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能不能叫阿爹阿娘也用那樣的目光看我一次?
隻要一次,我就心滿意足了。
鬼使神差的,借了酒後膽氣,他提筆在那封信上署了名姓。
可陳國公造反了。
他們隻是需要一個長安近側的內應,這人不需要多有才乾,隻需耳根子軟,夠聽話,性格軟弱,不敢聲張,能夠全然受製於他們而已。
果然啊,他從來都隻會做蠢事。
唯一有些慶幸的是,侯君集造反迅速,伏誅也快,他這顆早先埋好的棋子,根本沒來得及發動。
但不幸的是,針對陳國公一係的清洗展開了,無數人被抄家下獄,牽連家眷之後,草草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他怕極了,也悔恨極了,但更多的還是擔憂。
身為世子,卻參與侯君集謀逆一事,倘若事發,安國公府會如何?
會被削爵嗎?
會被問罪嗎?
有司會聽他解釋,主審此案的秦王,會覺得他隻是受了蒙騙嗎?
他死不足惜,但沈家人怎麼辦?
他要被逼瘋了。
最後,沈安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安頓好華陽縣的公務之後,向上司告假,回了長安。
他打算去尋秦王,坦陳罪過,解釋清楚,希望此事能在自己身上終止,不要禍連家族。
……
第二日清晨,沈安先往老夫人院中去請安,隨即又去見了李氏與兩個兒子,同他們說了好一會兒話,這才孤身騎馬出府,往秦/王府的方向去了。
到那兒之前,他滿心膽氣,然而遠遠望見府門時,卻忽的生了怯意,正猶疑間,卻見府門正開,秦王與一眾侍從走出,手執馬鞭,意氣風發,眼角眉梢皆是逼人銳氣。
沈安心中頓生駭然,還有些不好說出口的躲閃,下意識催馬避開,見他們上馬離去,幾番鼓勁兒,終於還是跟了上去。
今日並無朝議,秦王也不是入宮,而是往長安之外的覺知寺去,沈安一路跟從,隨之過去,卻不敢攪擾,便在山門處樹下等候。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方才見秦王出來,鼓起滿腔勇氣,正待上前,卻見秦王忽的駐足,目光落在不遠處山路上,那神情專注,慣來冷硬的麵上,少見的生了柔意。
沈安心中奇怪,下意識側目去看,卻見自己那位花容玉貌的弟妹扶侍女手,分花拂柳而來。
他們離得不遠,他聽見秦王問話,聲音居然有些顫抖:“那是誰?”
侍從想是識得,道:“是安國公府的女眷,黃門侍郎沈幼亭之妻。”
秦王靜默良久,道:“他們……是何時成婚的?”
侍從猶疑片刻,道:“仿佛就是今年。”
沈安便見秦王合上眼,似是有些隱忍的道:“去歲宮中設宴,廣邀京都貴女,怎麼不見她?”
侍從隱約察覺出什麼,麵上生出幾分惶惶:“沈夫人出身越國公府,因越國公辭世,在府服喪……”
秦王又是沉默,許久過後,轉身欲走,忽然一個趔趄,險些歪倒,虧得侍從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他擺擺手,拂開侍從,語氣竟有些淒然:“造化弄人,天不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