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即將過去, 黎明破曉,東方天際隱約透出幾分光亮,卻將黃河決堤之後的慘態更加清晰的展現在眼前。
鐘意靜默不語, 催馬上前, 羅銳與她並驥而行, 也不做聲, 馬蹄聲達達,二人一路穿過那片被洪水衝垮了的民舍, 一時無言。
“不能再往前走了,”侍從道:“道路淤泥深厚, 無法前行, 馬匹也會陷在其中的。”
鐘意垂眸不語, 低頭時卻見淤泥中有隻小小的虎頭鞋,看那模樣,想那孩子年歲正幼,她是做過母親的人, 以己度人,心中忽的一酸。
“走吧, ”羅銳催馬轉身, 向她道:“刺史府現在隻怕已經炸了鍋, 我們得回去主事, 丹州下遊其餘州縣, 怕是也不安泰, 任重而道遠啊……”
鐘意與他回了刺史府, 果然見府中燈火通明,想是他們昨夜離去後不久,其餘官吏便起身操持諸事的緣故。
蔡滿與東/宮屬官們身處內堂,發號施令,頗有些鳩占鵲巢的意味,然而到了此刻,河堤衝垮,局勢大惡,一切都要重頭再來,人力物力急缺,倒也不好再將他們往外推。
刺史府中官吏多為本地人,眼見家鄉遭災,心中哀慟難忍,強撐著理事而已。
“居士回來了?昨夜忽發大水,真是天不庇佑,”蔡滿麵有憂色,但鐘意還是在他語氣中聽出了春風得意:“又或者,是先前有人偷工減料,圖謀功績,才生了這樁禍事。”
他這話顯然彆有所指,畢竟先前總督黃河諸州水事的便是秦王,現下河堤衝毀,話裡話外自然是說秦王一心謀求功績,急於求成,才粗枝大葉的完工,以至於生了這等水禍。
“不,並非天不庇佑,”羅銳冷冷看他,道:“此次……”
“此次水禍的確不是天災,而是人禍!”鐘意輕輕扯他衣袖,趁他回頭,以更高的聲音蓋過了他:“不過,並非是因在修築河堤時偷工減料,而是有人蓄意用□□炸毀河堤,導致黃河決口!”
話音落地,刺史府內似乎都安寂了,蔡滿圓胖的麵頰難以置信的顫抖幾下,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安寂隻在那一瞬間,周遭空氣隨即炸裂開來,仿佛是一鍋滾油中被倒了一瓢水,劈裡啪啦的炸開了。
“何人敢如此行事?!丹州百姓,數萬生靈,又算是什麼?!”
“黃河為患,既然已經控製住水勢,為何要如此作惡?幕後之人,心思何等惡毒!”
“炸毀河堤,於他們有何好處?黃河諸州數萬百姓,恨不能生噬其肉!”
羅銳聽得激憤,心中卻有擔憂,轉向鐘意,輕輕喚了聲:“居士。”
蔡滿麵色勉強保持平靜,額頭卻生了汗,他顧不得拭去,隨即在臉上扯出一個與眾人相仿的憤怒神情。
“我等在河堤處發現了為惡者的蹤跡,折衝校尉蘇定方已經前去追尋,我向諸君立誓,寧肯一死,也會還枉死百姓一個公道,絕不叫幕後之人逍遙法外!”
鐘意既不曾看蔡滿,也不曾看羅銳,而是躬身拜道:“丹州遭了水禍,原是諸君協力共勉,方才度過,如今禍事又至,也望諸位協心,以安鄉老。”
府中官吏甚多,眾人聞之動容,齊聲道:“願聽居士調遣。”
“調遣卻不敢當,各司其職便是,好在都曾經過一回,算是輕車熟路,”鐘意環視四周,沉聲道:“諸君,勉之。”
……
眾人散儘,蔡滿也悄悄走了,羅銳目光落在她身上,卻有些心憂:“居士,你何必……”
“幕後之人炸毀河堤,必然有所圖謀,要麼是有人蓄意挑起東/宮一係與秦王一係的紛爭,要麼便是東/宮一係不甘坐以待斃,先有圖謀,”鐘意平靜的看著他,道:“不管是哪一個原因,內裡都牽扯到皇室嗣位之爭,我也就罷了,你怎麼能牽扯進去?”
“可是,”羅銳有些哽咽:“居士將此事公之於眾,損害的是皇室聲名,陛下……”
“方才我若不說,說的便是你了,”鐘意反倒很豁達,微微一笑,道:“此事宣揚出去,民憤滔滔,倘若真是太子所為,東/宮必廢,因此圈禁也是尋常,陛下雖有意廢太子,但絕不是以這樣的緣由,叫太子聲名狼藉的退下,若是叫你說了,此後怎麼在朝堂立足?”
“怎麼可能跑得了?”羅銳道:“我與定方都參與此事,長安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鐘意莞爾道:“無論如何,有我在,你們總不是首惡吧?”
羅銳卻沒有笑,他斂衣行禮,鄭重道:“居士,多謝。”
……
此時黃河決堤,丹州的境況其實遠比先前那一次要惡劣。
鐘意早先負責的便是賑災與錢糧轉運,然而之前那次賑災,便已經將丹州府庫中的存餘耗得七七八八,到了此時,雖有心,卻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情況艱難,並不隻是錢糧短缺,城中無數屋舍被衝垮,百姓死傷亦是不在少數。
洪水過後,被泡的浮腫的屍體顯露出來,天氣漸熱,不多時便會有惡臭氣味,若不及時掩埋,怕會有瘟疫橫行,然而丹州此時哪裡能抽調出那麼多人力物力?
至於臨近諸州,能夠勉強自救,便已經很好了,哪裡能奢望他們再來相助?
此次賑災,從一開始就注定艱辛。
鐘意原先還在府中統籌賬目,調運錢糧,忙碌到深夜,仍舊不曾歇息,玉夏不知何時過來,見她停歇,道:“居士一日沒用東西了,先來吃一點吧。”言罷,從食盒中取了碗麵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