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風有些大, 廊下的大紅燈籠被風吹得不住晃動, 就連窗外的樹枝也被風打得不住發出“細細索索”的聲音。
屋中的燭火倒是一點事都沒有。
它們藏在那些繪著山水畫的燈罩裡, 依舊挺拔得照亮這個室內。
趙嬤嬤自打說了那句話之後便沒再發出聲音。
蕭知倒也不急,她坐在圓墩上,那雙清亮的杏兒眼循著趙嬤嬤的方向朝床上的陸重淵看去, 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沒過多久, 她便聽到趙嬤嬤繼續開口說道:“夫人可知道咱們侯府,隻有四房那位爺不是老夫人所出?”
這事——
蕭知是知情的。
她知道四房那位爺是以前的林姨娘所出, 甚至還知道一些其他的府中秘事。
當年她還是顧珍的時候,可沒少同陸家來往,甚至在掌管府中事務的時候也特地著人查了一番府中的事。
她知道那位林姨娘是老侯爺的心頭寶,老侯爺還沒死的時候, 那位林姨娘和四爺的風頭比老夫人還要盛。隻不過後來老侯爺去世沒多久,那位林姨娘沒過多久也跟著去了,再後來, 那位四爺也變得沉寂了下去。
可這好端端的——
趙嬤嬤突然和她提起這個做什麼?
蕭知也沒問, 抬了那雙略帶疑惑的杏兒眼朝人看去,等著人繼續往下說。
趙嬤嬤卻是又停頓了一瞬,然後才繼續往下說,“夫人進府的時間短,知道的不全, 老奴先給您說說以前的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麵容不似平日那樣老持穩重,就連聲音也好似透著無儘的滄桑。
屋中的燭火因為燃燒的時間太長, 輕輕跳了幾下,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而趙嬤嬤便在這樣的聲音裡緩緩說道:“老夫人和老侯爺剛成婚的那會也是夫婦和睦、琴瑟和鳴,那時候,任誰見了都要誇他們一聲感情好。”
“老夫人福氣又好,嫁進府裡沒幾年便先後生下兩個哥兒一個姐兒,可就在太始十三年的時候,老侯爺突然帶了兩個人進門。”
想到那樁往事。
趙嬤嬤似是猶豫了一會才歎道:“那兩人便是林姨娘和四爺。”
“那個時候,府裡的人才知道原來老侯爺早在外頭養了外室,並且還早早就生下了一個哥兒,隻不過當初礙著家裡的太爺和太夫人在,這才隻能把人養在外頭,等到太爺和太夫人去了,老侯爺便把人帶進了門。”
“老夫人知道這件事之後,和老侯爺大吵了一架。”
“可人都抬進門了,再爭吵又有什麼用?林姨娘和四爺還是進了門,老侯爺更是日日宿在那處,半點也不把老夫人和幾個哥兒姐兒放在眼裡。”
蕭知聽到這些的時候,一雙眉擰得很深。
她雖然知道老侯爺寵愛林姨娘和四爺,卻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樁往事,她向來看不起這樣的男人,為了所謂的真愛,把自己的結發妻子和孩子扔在一旁不聞不問。
不過......
她皺了皺眉,她記得陸重淵是太始十四年出生的,也就是林姨娘和四爺進府的一年裡。
似是知道蕭知在想什麼。
趙嬤嬤後頭那句話便說到了陸重淵,“林姨娘和四爺進府的時候,老夫人其實已經有了身孕......也就是五爺。”
“那會老夫人心裡雖然恨極了老侯爺,可到底多年夫妻,哪裡是說斷就能斷的?那個時候老夫人便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爺的身上,她以為隻要五爺出生了,老侯爺就能像以前那樣回到她的身邊。”
“可是......”
這“可是”之後的話,她沒說,蕭知卻已猜到了。
如果老長興侯真得回到了陸老夫人的身邊,又怎麼可能會有林姨娘後來盛寵十多年的事?想來那個時候那位老長興侯早就被林姨娘勾得昏了頭。
可是這些和陸重淵又有什麼關係?
陸重淵那會也不過是個孩子,就算沒有老長興侯的疼愛,不還有陸老夫人?她心下一個咯噔,隱約有個猜測,隻是還不等她開口,趙嬤嬤便已就著之前的話說道:“老夫人懷五爺的時候,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五爺的身上。”
“可就連五爺出生,她也沒等到侯爺過來看一眼,老夫人那會便明白了,無論她做什麼都不能再讓老侯爺回心轉意了。”
“也是那個時候開始,老夫人跟變了個人似得......”
“甚至於,她把對老侯爺和林姨娘等人的恨意都加之在了五爺的身上,其他幾個哥兒姐兒去老夫人那都能被老夫人誇讚,隻有五爺......無論他做什麼,老夫人都從來沒對他青眼有加過。”
外頭的風聲還沒消停。
而屋子裡的燭火再經曆了一輪的“劈裡啪啦”的跳動聲後,也逐漸變得昏暗了起來,趙嬤嬤的聲音也因為這些陳年往事變得越來越低,“最開始五爺不知道這些事,成日往老夫人那邊跑,他看老夫人誇大爺功夫好,便去找人教他習武。”
“他那會才多小的一個啊,一個人頂著大太陽紮著馬步,回去的時候連站都站不穩,可就算再辛苦,他也從來沒有退縮過,等學會馬步,學會射箭,他高高興興跑去找老夫人,可老夫人......”
趙嬤嬤想到記憶中的那副畫麵。
五爺小小的人拿著一把大弓箭跑到老夫人的麵前,興高采烈得和人說:“母親,我會射箭了,先生說我射的比大哥還要好。”
那會五爺滿心以為隻要超過了大爺,他就也能被老夫人誇讚。
可他等來的卻隻是老夫人的訓斥——
“小小年紀隻知道和兄長攀比,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還不滾出去罰跪!”
想到以前那些畫麵,趙嬤嬤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她抹了一把眼淚,然後才略帶哽咽得繼續說道:“又過了幾年,五爺長大了,也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得老夫人的喜愛,他就像是突然變了個人似得,不愛往正院跑,也不愛同家裡人說話,甚至變得不愛哭不愛笑。”
“再後來,他去了戰場,軍功累了一件又一件,官階也升得越來越高,他變得比誰都要厲害,可名聲也越來越難聽。”
“外頭的人都說他冷酷暴戾,是個不近人情的主......”
“可誰又知道這個不近人情的主,以前也隻是一個想得到家人關注的孩子。”
“五爺他......”
趙嬤嬤哽咽了下,歎息道:“小時候受得苦實在是太多了。”
蕭知怔怔得聽著這些話,她已經忘記了說話,又或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所向披靡的一個男人竟然有著這樣一個悲慘的童年。
她轉過臉,看著床上的陸重淵,好一會才啞聲說道:“可不是還有其他幾位爺嗎?”
就算陸重淵不得老侯爺的看重,不得老夫人的寵愛,他不是還有幾位哥哥和姐姐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幫他說一句話嗎?
趙嬤嬤聽到這話,卻是長歎了口氣,“家裡幾個哥兒姐兒年歲都要比五爺大不少,唯一一個差不多的,又是庶出的四爺......何況那個時候因為老侯爺太過偏心的緣故,其他幾個哥兒姐兒過得也不算好,連老夫人都對五爺不聞不問,又遑論是其他的哥兒姐兒了。”
搖了搖頭。
她把臉上的淚抹乾淨,這才繼續同人說道:“這些年老侯爺和林姨娘先後去了,大爺又因病去世,老夫人大概也覺得自己以前做得不對,便想著對五爺好些,想著母子兩人能夠重歸於好,可五爺的性子,您也知道......”
趙嬤嬤這話還沒說完。
蕭知便接了過來,她看著床上的陸重淵,低聲道:“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哪裡是三言兩語就能回頭的?”
陸老夫人現在年紀大了,倒是覺得以前愧對陸重淵,可傷害都已經造成了,哪裡是說幾句關心的話,做幾件關切的事就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始終都望著陸重淵。
好似能夠透過趙嬤嬤的那些話看到了陸重淵的過去,看到他一個人站在大太陽底下紮著馬步,咬著牙學騎馬學弓箭,為得就是能像他的兄長一樣得到一句彆人的誇讚。
可他興高采烈得拿著這些成果想給他最為敬重的母親去看,最後卻得到了什麼?
一頓斥責。
一頓罰跪。
那個時候,他才多小啊,滿心的歡喜被一盆冰水迎麵澆下,還是來自最親的人......那個時候的他,心裡肯定很難過吧。
看著自己的兄長姐姐圍繞在母親的膝下,歡聲笑語,唯獨他一個人不能向前,那個時候的陸重淵是不是也會一個人躲在角落,獨自哭泣?
蕭知想到這些,心裡竟然無端的生出幾分憤怒。
林姨娘和四爺縱然後麵結局再淒慘,總歸也有老侯爺的真心疼愛。
其他幾位爺和姑奶奶縱然那會不得老侯爺的寵愛,可還有陸老夫人替他們出謀劃策,安排前程。
隻有他......
隻有陸重淵,什麼都沒有。
爹不疼,娘不愛,幾個兄長姐姐也或許根本沒把他放在心上,他明明也是陸家的主子,也是與他們有著血緣關係的家人,卻偏偏活得像是一個局外人。
不。
他比局外人還要慘。
如果隻是局外人,那麼這些冷言冷語也不過是聽著難受罷了,可偏偏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人是他的家人,因為是家人,所以這些冷言冷語就成了最厲害的一把刀,刺得人血肉模糊。
蕭知其實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
她自打出生就受儘父母的疼愛,唯一的兄長也拿她當眼珠子疼,就連宮裡的皇伯父皇伯母也拿她當女兒看待。
彆說打她罵她了,就差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
不。
這是以前的顧珍。
後來的顧珍,半年前的顧珍也曾經曆過這樣的事。
她也曾被最親近的人傷害過。
陸承策。
那個和她青梅竹馬長大,成婚兩年的夫君,親自檢舉她的父王謀逆,親自領著聖旨去賜死她的父母,那個時候,她也像是被人拿刀刺進心肺似得,疼得難受。
大概是感同身受。
倒使她更能想象到陸重淵的心情。
蕭知就這麼看著陸重淵,伸出手,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手心手背都一樣的冷,即便屋子裡燒著地龍,即便這個溫度猶如春日一般,可他還是沒有一絲暖意,冷冰冰的,比外頭的寒風還要凜冽。
不知道為什麼。
她突然想起了那夜入睡時看到的陸重淵。
這個男人即便在睡著的時候,看起來也沒有絲毫的安全感。其他孩子小時候都有父母的看顧,哭了鬨了,都會有人上前照看。
可他呢?
他隻有一群沒有血緣關係的奴仆。
蕭知突然有些心疼這個男人,即使他如今已經強大到什麼都不畏懼了,可小時候來自家人的那些傷害卻會成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忘掉的一根稻草。
這根稻草會始終壓在他的心上,提醒著他以前那些晦暗的歲月,讓他就連睡覺都無法真的安心。
起初她的手隻是覆蓋在陸重淵的手背上。
可這會,她卻用儘全力,緊緊地握著陸重淵的手,她想把所有的力量都傳遞給這個男人。
隻是不管她多用力,眼前這個男人還是沒有絲毫聲響,他仍舊無聲無息得躺在床上,心裡就跟被切了一個口子似得,又酸又脹,蕭知淚眼朦朧得看著陸重淵,哽咽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會勸他過去的,都怪我。”
她錯了。
她不該隻想著自己,不該什麼事情都沒調查清楚就想著讓陸重淵過去,這是陸重淵的死結,是彆人不能觸碰的地方。
怪不得他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肯定以為她陪著他,對他好都是老夫人的授意,以為她是得了什麼好處才會陪在他的身邊......可其實,這也沒錯。
她的確不是心甘情願嫁過來的,的確是想借用陸五夫人的身份。
她對他好,不是真的一點私心都沒有。
雖然這段日子的相處讓她感受到了陸重淵的好,也想過要儘心儘力對他好,可最初她接近他,的確是有私心的。
越想。
心裡越難受。
她緊緊握著陸重淵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手背上,任由眼淚穿過指縫,而她就這樣抱著他的手,低聲哭道:“陸重淵,對不起。”
趙嬤嬤看著她這幅樣子,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說。
如果隻是因為夫人提起了老夫人,五爺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情緒波動,五爺對老夫人,對這個家早就失望透頂,能讓他有這樣情緒起伏的是因為夫人吧。
五爺是以為夫人也跟其他人一樣,帶著利益接近他,以為她這些日子對他的好都是假的。
所以才會這樣吧。
畢竟五爺是真的喜歡夫人。
隻是這些話,她終歸還是沒說。
“夫人要不要去擦點藥?您脖子上的傷......”剛才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五爺的身上,自然也沒人關心夫人,可此時她看著那細白脖子上那一圈明顯的紅痕,還是有些心驚,這要是再多用點力,怕是夫人這會都該成為一具屍體。
她也不知道今天這場鬨劇該說五爺,還是該說夫人。
隻能輕聲勸道:“老奴讓人過來給您擦點藥,再讓李大夫給您開貼潤喉的藥吧。”她這會細心聽著,發現蕭知的聲音都有些啞了。
“不用了。”
蕭知沒有看趙嬤嬤,隻是搖了搖頭,拒絕了。
她這會滿心滿眼都是陸重淵,哪有什麼心情去擦藥?摸了摸身邊架子上的湯藥,溫度差不多了,她也沒說什麼,鬆開手替人喂藥。
給昏迷的陸重淵喂藥,這不是她第一次這麼做。
難度有些大。
畢竟陸重淵昏迷著,什麼知覺都沒有,好在這會趙嬤嬤還在,兩個人合力,總算是把這碗藥灌下去了。
蕭知把空的藥碗遞給趙嬤嬤,然後就拿著一方帕子細心得擦拭著陸重淵的嘴角,她也沒回頭,仍舊望著陸重淵,和趙嬤嬤說道:“夜深了,嬤嬤先回去歇息吧,這裡由我照顧五爺就好。”
“可是......”
趙嬤嬤猶豫了下,似是想勸說什麼,可看著她挺直的脊背,到底還是沒說什麼,隻是輕輕應了一聲,然後恭聲回道:“那您先照顧五爺,老奴兩個時辰後再來換您。”
蕭知對趙嬤嬤的這番安排也沒說什麼。
其實就算趙嬤嬤過會來換她,讓她去睡,她也是睡不著的......陸重淵生死未卜,她哪裡睡得著?
趙嬤嬤已經走了。
蕭知去水房裡重新舀了一盆熱水。
等到絞乾手裡的帕子,她就坐在椅子上細心擦拭著陸重淵的身體,從頭到手,再從手到腳,她從來沒有這這麼細心過。蕭知一邊替人擦拭,一邊時刻觀察著陸重淵,見他還是一副什麼知覺都沒有的樣子,心裡又失落又難受。
屋子裡的燭火越發昏暗了。
可蕭知卻沒有心情喊人來換,她就透過這些昏暗的光線看著床上的陸重淵,小巧的手緊緊抓著陸重淵的手,像是給人給予溫暖似得,她一遍又一遍替人搓著手,然後低聲和人說,“陸重淵,你快好起來吧。”
“隻要你好起來,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她不是沒有想象過陸重淵死了會怎麼樣,可以前她頂多是想自己,想著沒有陸重淵的庇護,沒有這個陸五夫人的頭銜,她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可此刻,她除了擔心自己未卜的前途之外,還深深地擔心著陸重淵。
他不能死。
他得好好活著。
他是陸重淵,是所向披靡,是戰無不勝的陸重淵,這麼黑暗的童年,他都過來了。
沒道理。
他會在這個時候倒下。
蕭知一邊搓著陸重淵的手,一邊哈著熱氣,目光卻始終望著陸重淵的方向,聲音又啞又輕,“你不是想殺了我嗎?那你快點好起來,隻有你好起來了才能殺了我。”
可不管她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