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康宮。
顧辭下朝之後就被請到了這邊。
此時殿中宮人儘數退散, 他看著穿著一身華服坐在椅子上的婦人, 既沒請安, 也沒說話......那雙平日待誰都溫和的目光,此刻望著秦湘卻沒有一絲溫度。
他在看秦湘的時候。
秦湘也在看他。
她坐在華貴的用白玉為屏造出來的椅子上,兩隻手撐在扶手上,沉默地凝視著顧辭。
記憶中那個風華正茂的女人,也開始垂垂老矣。
如同已逝的先帝。
她的頭發開始花白,皮膚也開始變得褶皺起來,就連那雙眼睛也開始變得混沌了,即使如今身穿華服、頭戴華冠, 也看不出以往的半點強勢。
她那瘦弱的身子根本撐不住這些,反而讓人生出一些強弩之末的感覺。
可秦湘仿佛還不覺得, 她以為她還是以前的六宮之主,是大燕最尊貴的女人, 她強撐著身子骨,不肯泄露出一絲弱勢, 就這樣坐在椅子上,抿著唇看著顧辭。
然後她說:
“顧辭, 哀家知道你心中有恨。”
“哀家知道你恨不得殺了哀家,為你的家人報仇。”
“可——”她略微停頓,然後仰起頭, 繼續說道:“即便重來, 哀家也會這麼做, 哀家是皇帝的生母, 便要替他掃除一切障礙,而你,就是元祐登基路上的障礙。”
顧辭耳聽著這些話,並未置一言。
他隻是那樣,居高臨下,用那雙細長的丹鳳眼注視著她,恍若廟宇間的神佛,既不為她說得那些話動怒也不為她言語之間的母子之情所動容。
他可以不去責怪顧珒。
卻沒有辦法原諒先帝和秦湘的所作所為。
即使如他們所言,他們也是事出有因,也是逼不得已,可他還是沒法原諒。
負手於身後。
他的手上還握著那塊用玉做得笏板,修長的手指輕叩玉笏,伴隨著這個聲音,終於,顧辭開口了,語氣淡淡,十分淡漠,“可如今,你已經沒法再重來了。”
“如今天下已定,冤屈已清。”
“世人皆知你和先帝所作所為,史書工筆永遠會記下你們曾經所做的一切,你......”
顧辭語句微頓,然後望著秦湘,一字一句地說道:“輸了。”
他這兩字輕飄飄的仿佛沒有一絲重量,卻讓坐在鳳椅上的秦湘瞳孔微縮,就連身子也呈現出輕微顫抖的模樣,要不是兩隻手強撐在扶手上,恐怕她現在就要坐不穩了。
“咳咳咳——”
秦湘張口想說話,但剛剛張口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她最近本來身體就不好,就連太醫都說了已是強弩之末,剛才也不過是強撐,可如今被顧辭一刺激,哪裡還受得住?
一頓猛咳之後,竟直接吐了血。
那猩紅的鮮血順著嘴角往下流,把那副蒼白的麵孔更是襯得驚恐不已。
有不少鮮血甚至都噴到裙角上了。
幸好她今日穿得是一身豔麗的宮裝,即使鮮血噴在裙上也看不出什麼。
秋梧原先就一直侯在外頭,聽到這番動靜,自是擔心的掀了簾子走了進來,眼見秦湘直接吐了血,驚呼一聲,剛要過去卻被秦湘攔住了,“出去。”
“太後......”
“出去!”
“沒有哀家的吩咐,誰也不準進來!”
秦湘語氣果決,秋梧便是再擔心,也隻能咬著牙退到外麵。
等到秋梧離開,秦湘握著帕子直接擦乾淨嘴角和下巴上的鮮血,然後凝視了顧辭有一會,突然撐著扶手站起來,她走得十分不穩,可腳步卻十分堅定,咬著牙,硬是撐著一口氣,沒讓自己倒下。
顧辭見她這樣過來,劍眉微皺,倒也不避不讓。
看看秦湘到底要做什麼。
可他沒想到,秦湘在離他還有三步距離的時候,竟然直直跪了下去。
這一舉動——
讓一向波瀾不驚的顧辭也終於變了臉,顧辭倒退兩步,然後,他低頭看著秦湘,目光突然變得有些複雜起來,他沒有說話,隻是抿著唇望著秦湘。
記憶中這位皇伯母一直都是驕傲的。
她出生便是秦家的嫡女,後來嫁給太子成了太子妃,再然後成了皇後,生下太子,一生順風順水,就連性子也是寧折不彎的傲骨。
即便後來不受帝寵,即便後來秦家倒台。
她也從來不曾給誰低頭過。
可如今——
她竟然跪在他的麵前,收起所有的傲骨。
“你想做什麼?”顧辭看著她,沉聲問道。
“顧辭,哀家還是那句話,哀家不為從前所做的一切而後悔,即使來日去了閻羅王那邊,受儘酷刑,哀家也是這麼回答,可是——”秦湘脊背挺直,聲音還是跟之前似的,端得是一身傲骨。
可還是能聽出她話中的軟弱。
她跪著,低頭凝視著眼前的猩紅地毯,緊咬著牙,說道:“哀家如今,懇求你,懇求你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都不能對元祐的江山產生一絲一毫的邪念。”
“哀家知道你的能力,如果你想要這座江山,元祐必定不是你的對手,所以哀家要你發誓——”
“無論元祐以後做出什麼,你都不能反對他,要護著他,你要保證元祐的江山海清河晏,永垂不朽,而你不能染指。”
此時日頭偏西,餘暉照進漏窗,打在秦湘的身上,身穿華服的女人就這樣跪在地上,卸去從前的驕傲,用僅剩的心力為自己的兒子謀取一個將來。
她不是一個好人,卻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