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大楚,行政區劃分三級,縣之上有郡,郡之上有州,州牧為一州之長。如今的益州牧何允,膝下數子已長成。
長成了,自然開始爭權奪利了,這董度,就是四夫人的親眷,何三公子的黨羽。
牽一發而動全身,沒人比莊延更清楚其中利害了,所以他即便再怨憤,也不得不笑麵相迎。
魏景再問:“何州牧膝下幾子?”
莊延心中一震,忍不住抬頭直直看向魏景。
“何使君嫡長子早夭,三夫人生二公子,四夫人生三公子,二位公子已及冠,俱極得何公倚重。”
一個縣令,欲根除屈家而屹立不倒,非善用這何氏公子之間爭鬥不可!
眼前人心思之敏銳,眼界之精準,手段之快準,令莊延心中大動。
忽他有一種感覺,眼前說是危機,但似乎更是一次很好的機遇。一旦莊家握住,很可能,家族至少能抬升一個台階!
他血脈鼓噪,心潮湧動,麵上更加嚴肅恭敬,拱手:“本郡董郡守雖是三公子親眷,然郡尉鮑忠卻是二公子心腹。”
分庭抗禮,麵和心不和,安陽郡乃至整個益州,一直都處於這種兩方勢力糾纏的局勢中。
這也和魏景記憶中一樣,哪怕從前沒去過益州,但大麵上的信報都是不斷的,他很容易就兩者串聯在一起。
不過這回不用他再開口詢問,莊延主動說了下去。
“濮族貪婪,私鹽獲利送往州郡的數目亦甚巨,屈縣尉手裡必得留下一本私賬。”
這私賬就是擊垮屈承的鐵證,莊延一直知曉它的存在,奈何根本無從接觸。且即便僥幸得了,莊家也不敢當這個挑事者,否則一個不慎,整個家族都將萬劫不複。
平陶這十餘年間換過幾任縣令,頭一任乾脆同流合汙,後麵幾任倒是好些,可惜文弱無背景的書生終究靠不住,熬不住投了的有,“病逝”的也有。
莊延此刻心悅誠服,恭敬拱手:“稟縣尊,莊某人雖不才,隻若得了賬冊,我必能將其送到鮑郡尉之手。”
“大善!”
魏景站起,扶起莊延,頷首笑道:“如此,待取了賬冊,此事就交於文珪。”
他觀察力敏銳,莊延雖麵上功夫不錯,但心潮起伏之下難免露些。魏景如今手下並無合適送信人手,此人可用之。
魏景乾脆利落委以重任,讓莊延又是一陣熱血澎湃,他鏗聲應是。
“楊公。”
莊延忽想起一事,忙道:“您近日可要謹慎些,這屈縣尉,傍晚時才遣人來探問了您的事。”
魏景挑眉:“何事?”
“唔,查問了您何日投宿,共宿了幾日,一行幾人,把店薄也拿了去。”
店薄,就是登記入住客人詳細身份信息的冊子。魏景眸光微閃,表情卻不變,頷首:“無事,你回去準備即可。”
“是!”
……
“夫君?”
莊延告退,魏景把邵箐接了出來,她憂心忡忡,小小聲說:“那屈三如何是好?”
這人雖驚鴻一瞥,但她這張臉一看就是女的,這店薄拿回去,屈家不久馬上能發現端倪?
假身份,可是二人最大的短板。
“無妨。”
魏景聲音穩穩:“我們現在就去屈家。”
夜色中,他腳尖輕點,身形急速掠出,十分輕盈地落在屈家前院屋頂的陰影處。
四合院格局都相差無幾,魏景打量片刻,很快鎖定了兩處疑似屈承外書房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了。
屋內燈火通明,屈家父子幾個還在,屈承眉心緊蹙:“你說,那楊擬真是女的。”
他重新翻開案上的店薄,視線落在楊擬二字上頭。
“千真萬確!”
屈乾心有餘悸:“阿爹,那楊澤太嚇人了!我差點就回不來了!那銀簪子直直戳進圍牆,至少二寸深!”
“阿爹,你說這楊縣令為何會調往平陶?不應該啊!”屈乾大兄百思不得其解。
是呀,這麼一個人物,哪裡謀不到好差事,至於千裡迢迢來西南?
不合理呀!
平陶建縣都多少年了?偏僻邊陲,從來都是些無背景無人脈者赴任的,好比前幾任縣令。
怎就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個厲害人物?
會不會,有假?
屈承“霍”地站起:“把陳庭喚來!”
陳亭,縣兵營卒長,屈承最信重的鐵杆心腹之一。一經傳喚,已最快速度趕至。
“你立即點了人馬,趕往豫州宜陵郡梁縣,核實楊澤身份,馬上就去。”
“不,你在多點兩路人馬,一共三路,今夜就出發!”
“是!”
陳亭領命立即就走,屈家父子尚在商議其他事宜,魏景卻不再傾聽,而是尾隨陳亭。
這三路人馬前後腳出城,分彆三個方向趕路,魏景居高臨下冷冷注視。
“阿箐,我去去就來。”
他找了一個避風隱蔽處,將邵箐安置,閃身離開。
邵箐目送他的背影,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知道他去乾什麼,但卻沒阻止,這屈承橫行多年,心腹爪牙必也劣跡斑斑。
無需多久,魏景就回來了,他攜了邵箐再次回到屈府。
此刻子時已過,夜色深沉,屈承外書房的燈也早熄滅了。護院有,專看守外書房的也不缺,但這等尋常武夫,未能阻擋魏景腳步半分。
他摟著邵箐,無聲站在外書房之中。
室內黑黝黝的,僅兩扇前窗的窗紗各篩入一小片朦朧月光,室內能見度極低。然魏景目光銳利,視線微動,書架到案牘,一寸寸掃視過。
若說天底下的密室暗格,不會有何處比皇宮大內更精密了。魏景出身使然,一個縣尉的書房也不可能有多高明的暗格,很快,他就找到目標。
多寶閣下的木櫃,有一半是暗格,他伸手入內擺弄片刻,邵箐便聽見“咯”一聲輕響,暗格探出,露出一大疊賬冊。
魏景挑唇,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他將其儘數取出,邵箐要脫下外衣打包,被他製止了。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包好。
邵箐訕訕一笑,她緊張之下忘記了此間男女差異比較大,女子若被人看見隻著內衫外出,影響不大好。
魏景一手提包,一手摟她,無聲無息離開屈府,回到隔壁的縣衙後院。
入房,點燃油燈,邵箐長長吐了一口氣,哎呀媽呀,今晚實在夠刺激的。
但好在一切事情都順利解決了,魏景正研磨提筆疾書,他親自手書一封,陳明此事並蓋上縣令大印。
“明日,就將此二物都交予莊延。”
“夫君,你說這莊延,可信麼?”
緊張去後,就是困倦,邵箐又擦了一遍有八成乾的長發,打著哈欠就爬上床,解衣睡覺。
兩人同睡一床已多時,邵箐都習慣了,況且這古人的內衫都是長衣長褲,最開始那點彆扭已被拋在腦後了。
不過,今天注定有點尷尬。
她穿衣時慌慌張張,裡衣係帶都沒係好,被外衣一帶,脖頸那處居然被直接扯了開來。
鵝黃色的小兜,裹著極豐腴的一處,飽滿的弧道,雪白潤膩的肌膚。
邵箐眼疾手快,立即掩上,奈何魏景恰好就看過來,看了個正著。
他眸色立時一暗,眼前晃過弧道優美的肩頸玉臂,晶瑩如羊脂白玉般的色澤中,點綴了二點緋色的粉梅。
暗香浮動,旖旎惑人。
魏景喉結急速滾動幾下,頓了半晌,才道:“無事,莊家一族人自此,哪怕他並非真心臣服,也不敢耍花樣。”
“夜深了,快快歇息罷。”
他聲音較之平日,要低啞一些,但背對著他正忙忙係衣帶的邵箐也沒太留心,“嗯嗯”應了兩聲。
她已憶起先前尷尬至極那一幕,麵紅耳赤非常不好意思,倒下卷了薄被背過身體就睡,再不吱聲。
魏景“噗”一聲吹熄油燈,也躺下。
一切與平時無異,隻今夜這幽幽少女氣息格外清晰,絲絲縷縷密密環繞,從鼻端進入身體,血脈中血液仿佛受到牽引,要比尋常鼓噪了一些。
魏景一點沒排斥,反倒覺得分外踏實。
他無聲側頭,看了看邵箐,昏暗中一團熟悉的隆起,須臾,才闔上雙目。
……
邵箐以為自己起碼得輾轉一下才能睡著,但事實上她又累又困,一沾枕頭,立即陷入黑甜鄉。
一覺睡了個飽足,次日起來,魏景一如平常,於是她就很樂觀的認為,他人家根本沒留意,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這麼一想,心裡舒坦不少,那點子彆扭,很快被她拋在腦後。
他們還有事情要忙活,頭一件,就是將賬冊和魏景書信送到莊延處。
莊延立即遣了心腹,悄悄送出平陶。
安陽郡治所高陵,據平陶二百餘裡,水陸二路暢通,正常情況下,七八天怎麼也一個來回了。莊延的人一路急趕,在第五天傍晚,就帶來了回音。
“稟縣尊,這是鮑郡尉親筆回書。”莊延恭恭敬敬,將二封加了火漆的回函奉上。
魏景接過,垂眸看火漆完好無缺,拆了展開。
“……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十數年之久,必有人指使方可欺上瞞下,吾已致信穀城,誓將此等膽大妄為者一網繩之。子況獨處手眼,實居功至偉。吾即點選郡兵趕往平陶,擒拿屈賊。若有變,子況可便宜行事。”
子況,即使魏景如今用的字,素未謀麵稱呼如此親近,可見鮑郡尉獲悉此事時驚喜之大。
至於穀城,即州治所所在地。官鹽轉私本不是小事,鮑忠更立即呈往何州牧案頭,希望能狠狠打擊何三公子一黨。最好是能把郡守董度置於死地,他們一派趁機將整個安陽郡握在手裡。
上述是兩個派係的鬥爭,鮑忠本意把屈承作為一個引線,一層層向上打擊,為此他已點選了郡兵,親自往平陶而來了。
魏景一目十行看過,挑唇:“好,此事已成。”
莊延聞言大喜:“鮑郡尉已親自前來,太好了,咱們等等就是!”
郡兵出行,總不如單人匹馬迅速,但最慢也不過遲兩日罷了。多年夙願,就這麼一朝得嘗,他一時激動得滿臉通紅。
“縣尊英明!”千言萬語就彙成這麼一句話,莊延俯身拱手。
“文珪何須多禮?”
魏景將其扶起,微笑:“我初到平陶,人地生疏,文珪若有意,不妨助我一二。”
他這是招莊延至縣衙為屬官了,此一役過後,縣中官吏十去八.九是必然的事,這莊延用得還算順手。
莊延心潮湧動,撩袍就拜:“延願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他也乾脆,直接就奉了魏景為主。
魏景再次將人扶起,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寒暄勉勵幾句,他道:“文珪,你家中有多少護院武士?”
他招莊延入縣衙的第二個目的,借些人手,趕在郡兵到來之前,先將整個平陶縣徹底掌握在手裡。
莊延方才說等二日就是,但在魏景看來,這被動了,算不得上策。畢竟鮑忠信箋上說,若有變,可便宜行事,另一封回函打開,是蓋了鮮紅大印的郡尉令。
很好,非常好。
拿下或乾脆殺了屈承等人很輕易,但整個縣城尚需正常運轉的,這就是向莊延借人的目的所在。
隻現在莊延投了他,也不用借了,直接吩咐就是。
莊家護院不多,也就數十,但他們尚有商隊貨行,武衛青壯夥計等加起來,也能湊到三四百。
“足矣。”
……
接下來,就是煽動屈承。
非常容易,次日清早,屈承用罷早膳,就接到一個令他驚怒交加的消息。
“什麼!你說那楊澤窺得私鹽之事?!欲潛出平陶,往高陵揭發?!”
高陵固然有他的上遊董郡守,但同樣也有郡尉鮑忠,兩者誰也壓服不了誰。此事一旦為鮑忠所知,那可不得了了!
董度如何且不說,這直接操辦私鹽之事的屈承,必得立時麵對滿門傾覆之禍。
絕不能讓這姓楊的成事!絕不能讓其出平陶!也絕不能讓繼續活著!
屈承“騰”一聲站起,殺意森森。
“立即點選縣兵,圍住縣衙,誅楊澤!”
“不行啊爹,那楊澤功夫高深,恐縣兵儘數上了,也拿不下他!”
屈乾親身經曆,說話時尤帶驚恐。屈承不大信,但他是知道自己小兒子的,天不怕地不怕,何曾露過這副神色?
沉吟片刻,他道:“縣衙後院不是每日需采買米麵肉蔬的嗎?讓商販設法親送,趁機將蒙汗藥下灶間水缸,給我重重地下!”
“誰若辦不好此事,我取他全家小命!”
一直到了午間,在縣衙前衙上值的捕掾悄悄來報,成了!他借故入內稟事,見飯桌旁諸人已暈闕倒伏。
“好!隨我圍了縣衙,將楊澤一行誅殺!”
過後報個水土不服病逝,此事就徹底捂在了平陶。
平陶縣兵傾巢而出,足足二千,將縣衙圍堵得水泄不通。屈承與他的心腹屬官們,還有十數個縣兵營卒長,領著精壯兵卒,從陳舊斑駁的縣衙大門一擁而入,直奔後院。
剛轉過影壁,諸人一愣。
隻見一個頎長的黑衣男子負手立於中庭,神色平靜,目光淡淡。而不遠的後方,縣衙大堂前的廊下,立了二個男子,正肅著臉看向這邊,麵上不見半點驚惶。
在縣衙上值的寥寥幾個捕掾,已人事不省被扔在廊道前,也不知是死是活。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楊澤這是將計就計了。
屈承神色一狠,厲聲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一個不留!誅殺此人者,賞金五十!擢升三級!”
他就不信了,兩千人還殺不死一個?!
“兄弟們!殺了他!”
卒長姚大怒吼一聲,揚刀率先往魏景撲來。
這話就想一個開關,立時,喊殺聲立起,縣兵流水般隨著姚大衝去。
“不自量力。”
反轉來得更快,魏景挑唇譏諷一笑,也不用動手,直接旋身一個側踢,正中當先而來的姚大胸腹。
“啊!!!!”
短促一聲慘叫,姚大大噴一口鮮血,瞬間淩空倒飛出去,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浮雕山水朝陽圖的石製大影壁上,“砰”一聲悶響後摔落在地。
姚大雙目圓睜,口鼻鮮血不斷湧出,胸前凹陷一塊,竟是肋骨齊斷,當場氣絕。
一時四下死寂,方才尚來勢洶洶的縣兵們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僵著脖子,動也不能再動。
“諸位,且聽我一言。”
魏景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卻格外清晰;“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數十年之久,如今此案已呈高陵,鮑縣尉正率郡兵星夜趕來,明後日即至。”
他揚手,舉起鮑郡尉的二封回函,郡尉令上鮮紅的大印格外醒目。
“官鹽轉私,此為何罪?罪當如何?想必無需楊某贅敘。”
魏景環視一圈,見自屈承以下的在場所有人,俱麵露驚恐,更有尋常兵卒者,手足顫抖“哐當”一聲扔下長刀。
一個年輕兵卒哭道:“縣尊,縣尊,我並不知情啊!我隻是聽令行事罷了!”
私鹽之事,屈承自然秘而不宣的,這些尋常兵卒不知情才是正常。隻不過吧,屈家橫行鄉裡多年,也少不了這群人的助紂為虐。
不管是沾沾自喜,還是無奈隨波逐流,反正平陶縣兵營,多年來待遇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此刻並不適宜逐件逐樁追根究底,畢竟魏景總不能一口氣把縣兵們都殺了。
他聲音沉穩,道:“除了首惡及其心腹,餘者若降,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