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飄起了小雨,細密的雨幕將整個小鎮都籠罩其中,一片煙雨朦朧裡,時喻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送許初念去上學。
一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也看到了好幾個共同撐著一把傘的人,但許初念心中卻還是有些不太自在。
似乎從他記事開始,就從未有人送他上學過,不管是辦理新學期的入學手續還是學期末的學生家長會,他永遠都是獨自一個人。
他體驗了太久孤獨的滋味,而今天,在這條他走過了千萬遍的路上,卻忽然有一個人站在了他的身旁,許初念緊張的有些同手同腳。
他微微側著眼睛,細細打量著身邊比他高上許多的男人,隻見對方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絲毫沒有將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許初念心下稍定了些,打量的視線越發肆無忌憚了起來。
他的眼神掃過男人斜飛入鬢的眉,劃過略帶銳利的眼,睨過和自己如出一轍高挺的鼻梁,許初念忽然好似有些明白為什麼當年自己的母親會一無反顧的跟著這個什麼都沒有的男人,隻因為對方確實長得好看。
這人是他的父親,許初念唇角微微勾了勾,他們長得這般相似,自己應該也不會永遠這樣的弱不禁風吧……
忽然,許初念的視線落在了時喻遠離自己那一邊的肩膀上,黑色的大傘邊緣不斷有水滴滑落,大顆大顆聚攏而來的水珠滲透進男人的衣服,留下了一片濕濡。
許初念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邊,大傘的邊緣離他的肩膀隔了很遠,半滴雨水都未曾濺到他的衣服上。
不知怎的,好似忽然雨水落了他滿眼,前方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許初念喉頭微癢,聲音帶上了一抹輕顫,“爸——”
然而,感動的話還未曾說出,許初念就因為沒看路腳底下打滑,一個踉蹌重重栽了下去。
時喻眼疾手快的一把將人撈了回來,微皺著眉頭,一巴掌拍上了對方的屁股,“這麼大個人了,走路還不好好看路,怎麼,你以為地上全是水,你摔個一跤就可以不用去上學了?”
許初念心裡的那點暖意還未曾升起,就被時喻帶著冰碴子的話給澆沒了。
昨天看見那個小混混被時喻打屁股的時候,他可是高興了一番,但當今天這巴掌落在了自己的屁股上,許初念還是升起了一絲可恥之感。
一時間他有些又羞又惱,重重的推了一把時喻,梗著脖子吼道,“不要你管!”
他昨天答應了對方會好好學習必然不會反悔,可時喻這樣不相信他的樣子讓他有些生氣,傲嬌的屬性一上來,想也沒想就做出了推人的動作。
然而,非常尷尬的是,他用力的一推卻根本沒有推動時喻,對方腳下好似生了根一般,站得異常的穩當。
許初念:……
他從未覺得自己這般弱不禁風過。
時喻伸手在他腦袋上拍了拍,隨後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小兔崽子,渾身上下沒二兩肉,還想要推人,嗯?”
許初念攥了攥拳頭,心中剛升起的那點微妙情感轉瞬間消失了個乾淨,他惱的想要不顧一切衝進雨裡,卻又被時喻緊緊抓住了手臂。
無可奈何的許初念咬著牙,“哪有你這樣當爹的?”
時喻輕輕一笑,“要學會習慣。”
許初念心頭一顫,“習慣?你這話什麼意思?”
難道他以後都不走了嗎?
但時喻卻絲毫沒有打算告訴他的意思,彎起唇角淡淡說道,“秘密。”
輕飄飄的兩個字,好像是一根羽毛在許初念的心上撓啊撓,搔的他心頭又難受又癢,可罪魁禍首卻好似完全沒有意識到。
時喻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將手中一把未曾打開的折疊的整整齊齊的小花傘遞給了許初念,“進去吧。”
許初念看著那把映滿了粉色紅色小花的雨傘,站在學校的大門口,有些風中淩亂,他偏過頭拒絕道,“我不要這個,女孩子才打這種傘。”
“這樣啊……”時喻微歎了口氣,撐開小花傘舉到自己的頭頂,把之前的那柄黑色大傘遞給了他,“那你打這把。”
小花傘在黑色的大傘麵前,像是一個幼稚的孩子,根本遮擋不住多少風雨,不過幾秒鐘的時間,身形高大的男人兩邊的肩膀便都映上了水珠。
打著這樣一個小傘回去,他恐怕渾身都會被淋透的吧……
許初念劈手奪過時喻手中的小花傘,扭頭踏進了風雨中的校園。
他才不是關心他呢,他隻是自己血緣上的父親而已,他之所以奪過這把傘……隻不過是,隻不過是他喜歡鮮花而已!
“小兔崽子。”時喻看著許初念漸行漸遠的背影,從袖子裡扯出兩塊墊在肩膀上的硬紙殼扔進了垃圾桶。
至於淋雨,這輩子都不可能淋雨的,他惜命。
時喻見狼崽子的獠牙終於收了起來,心情很好的彎了彎唇角,如此說來,倒也不枉費自己早上演了這麼一出好戲。
黑色的大傘緩緩移動,和印著鮮豔花朵的小傘漸漸遠離,時喻找了個網吧坐了進去。
急急忙忙從江城回來,時喻渾身上下所有的錢加起來也不過三萬出頭,一家三口人的吃喝嚼用,再加上不屬於義務教育範圍內的高中的學費和書本費,三萬塊錢恐怕連個零頭都不夠。
準備休假的他被意外綁來做任務,已經夠淒慘了,打工卻是不可能再繼續打工的,隻能把錢投進股市裡小賺一筆這個樣子。
為了不擾亂股市的行情,時喻隻投了兩萬塊錢進去,準備翻個十倍賺夠二十萬就收手。
而這邊搶了小花傘就跑的許初念,終歸還是有那麼一點的羞恥之心,三步並作兩步一路小跑進到教室把小花傘放在教室後門出瀝水以後,緊張的心才終於平息了一些。
還好他今天來的早,教室裡並沒有幾個同學,而且因為臨近中考,他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複習,並沒有將視線放在他的身上。
許初念暗自鬆了口氣,取下身上的書包放在了桌子上,書包裡裝著整整十套嶄新的五三,像是一摞磚頭一樣重,砸的桌子都跟著晃了兩下。
他麻木的從書包裡掏出一本攤開,然後抓起筆開始寫了起來,一整年都沒有好好學習過,他認識五三上的字,五三上的字卻不認識他,模糊的知識點在腦海中飛速閃過,卻是沒有半點的解題思路。
許初念用力抓了抓頭發,喊了一聲艸,冷著一張臉起身走到了第一排桌子旁邊,“學委,把你的書借我一下。”
“哦,好的。”學習委員將放在桌下的紙箱子拉了出來,正準備給他,卻在看到許初念麵容的一瞬間,動作停滯了下來。
她臉上帶著不可思議,還有點些許的後怕,“許……許初念?”
這個煞神為什麼會突然找她來借書?不會是要打她吧?
眼看女生身體抖動得像篩糠一樣,許初念有些懊惱的拍了下腦袋,早知道就找個男生借了。
但話已經說出來,他隻能硬著頭皮,努力憋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我隻是想跟你借個書,沒有彆的意思。”
女生看著許初念臉上略帶扭曲的笑容,心裡更害怕了,她猛地往後退了一大步,哆哆嗦嗦的指著地上的紙箱,“都……都在裡麵了,你……你自己拿吧!”
“多謝。”
許初念離開後,學習委員有些後怕的拍了拍胸脯,“許初念竟然要借書學習了,簡直比太陽從西邊升起還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許初念沉默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曾經的他從未在意過其他同學的看法,覺得學不學習都是自己的事情,可今天看到學委對他如此懼怕的樣子,他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了起來。
如此差勁的他,真的能讓父親喜歡嗎?
想到早晨時喻濕透了的肩膀,許初念心下一定,打開初一的數學書認真的翻看了起來。
他很聰明,腦子轉的也快,隻粗略的掃過一遍,那些模糊的知識點就清晰的浮現在了眼前。
飛速掃完了一本書,許初念再次打開了五三,這次再看選擇題的前麵幾道,就沒有了之前那種朦朧的感覺,思緒隻略微轉了轉,許初念便得出了答案。
一直緊繃著一張臉的少年,終於露出了一抹淺笑,抓著筆的手也堅定了幾分。
就在他準備打開初一下學期的數學書看看的時候,忽然,一隻白皙的手伸到了他眼前,帶著少女心的粉色袋子靜靜躺在那隻手的手心,耳邊是女生甜膩的嗓音,“許初念,請你吃包子。”
蘇蘇記得許初念的家庭條件非常不好,常常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以至於後來得了非常嚴重的胃病。
雖然昨天錯失了一個美女救英雄的良機,但這精心準備的愛心早餐,難道還不能俘獲一個半大少年的心嗎?
然而,出乎蘇蘇意料的事,前世就算他給坨屎對方都會歡心收下的少年,此時卻滿臉不耐地拂開了她的手,皺著眉頭冷聲道,“你擋著我學習了。”
蘇蘇神色一頓,眼底閃過一抹惱怒,但很快又再次調整好了情緒,她拉過凳子坐在了許初念前麵的位置上,“你是不喜歡吃包子嗎?那我明天給你帶麵包好不好?或者說你喜歡吃粥?”
時喻昨日和許初念細細的解釋過,他也知道自己的不討喜,昨日裡蘇蘇為了不和那些小混混一樣被警察關起來從而說喜歡他,他也可以理解。
但事情已經過去,那些混混也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不想再浪費時間在這些事情上。
再加上時喻昨天晚上背了他,又給他的傷口處上了藥,今天早上還為了保護他被雨水淋濕了肩膀,許初念發現自己已經沒有那麼羨慕蘇蘇了。
現在的他隻想好好複習,參加半個月以後的中考,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折騰其他的事情。
於是,許初念直接垮下了臉來,他知道自己冷著臉的時候是有多麼的凶悍,但此刻卻毫不顧忌的將其表現在了蘇蘇的麵前,“我再說一遍,你打擾到我了。”
和時喻如出一轍的眉眼中閃過一抹鋒銳,“我吃過早餐了,不需要你的東西,馬上就是中考,我現在需要時間學習,請你離開。”
蘇蘇被說的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重生的時間節點竟然是即將中考的前夕。
上輩子的她學習成績優異,所以才能破格被江城的高中錄取遇到魏卓星,可重生回來的她,已經有幾十年未曾摸過書本,早已將那些知識點忘到爪窪國去了。
如果她中考成績考不好,豈不是就再也見不到魏卓星那個渣男了?
情急之下,蘇蘇想也不想的直接抓住了許初念的手,“我有好多知識點都忘了,你能不能幫我補課?”
“你是來搞笑的嗎?”許初念冷嗤一聲,用力甩開了她的手,“回回考前三名的班長大人,竟然讓我這個吊車尾的學渣來給你補習?”
“羞辱人也不是這麼個羞辱法吧?”
少年人的心事來的快,去的也快。
今生沒有了父親死亡,自己斷腿的絕望,二人之間未曾經曆過那段相濡以沫的時光,蘇蘇也不再是許初念昏暗人生中唯一的救贖。
此刻的他,隻覺得蘇蘇之所以這麼做的緣由隻有一個,那就是報複自己害她去了警察局。
因此,許初念沒有給蘇蘇半分好臉色。
蘇蘇何曾被許初念如此對待過,前世的許初念那麼聰明,怎麼可能學習不好?
她隻覺得許初念找的借口再蹩腳不過,一下子就委屈的哭了起來,“你不願意就算了嘛,怎麼能說出這麼傷人的話來?”
蘇蘇的哭喊聲引起了其他同學的注意,紛紛過來安慰,但當他們知道,蘇蘇之所以如此傷心的原因是許初念不願意為她補習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同學臉上都露出了一言難儘的表情。
蘇蘇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她忽然想起來,前世的許初念雖然聰明,但卻從未認真學習過,每日裡隻會逃課打架,連中考都未曾參加。
他之所以能和自己在一個學校,是魏卓星的小叔魏翔撞死了他的爸爸,魏家人破格把他帶去江城的。
想清楚這一切的蘇蘇徹底傻眼了,自己不用想肯定是考不上的,而許初念也成績不好,那還怎麼報複渣男?難不成前世受的那些委屈,都隻能算了嗎?
不!不會這樣的!
許初念很聰明,他一定可以考上的!
蘇蘇好似忽然瘋了一樣按在了許初念的桌子上,把一切阻礙他學習的東西全部都拿開了來,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許初念,像是要吃人一般,“你快點學,一定要好好學習,你要考上江城錦華中學聽到沒有?你一定要考上江城錦華中學!”
許初念被她搞得煩不勝煩,心底那點朦朧的好感徹底消失不見,隻剩下無儘的厭惡。
他抬起眼簾,鋒銳的眼眸中充斥著煩躁,從鼻腔裡冷冷地哼出一個字,“滾!”
教室的白熾燈下,許初念的瞳仁顯得格外的黑,在他說話的時候,喉結處現露出嶙峋的弧度,曾經的蘇蘇其實是有些厭煩自己總是被他這雙眼神專注地注視著。
可當此刻,那雙漂亮的瞳孔中顯露出來的不再是愛慕,反而是濃濃的厭惡與冰冷,她有些嫌棄的專注神情消失不見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慌。
女孩縮著脖子轉瞬間又落下了淚,磕磕絆絆的開口指責,“你怎麼能這麼凶?”
許初念是真的煩了蘇蘇,被她打擾的這段時間都足夠他看完半本數學書了,而且無論他怎樣說,對方總是一副聽不懂話的樣子。
略微思索了一番,許初念決定繼續逃課。
反正他逃課已經逃成了習慣,班主任早就不管他了。
於是,在蘇蘇淚汪汪的視線中,許初念竟是直接收拾了書包,帶著學習資料轉身走出了教室。
蘇蘇想要衝上去攔住他,卻被自己的好朋友給拉住了胳膊,“他就是個混混,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跟這種人來往了嗎?”
蘇蘇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便隻能暫時作罷,想著他們兩個終究是一個班的同學,以後還有的是時間。
可結果卻是大大的出乎了她的意料,一直等到中考要發準考證的那天,她才再次見到了許初念,她想要上前去說些什麼,可許初念卻是頭也不回的離開,就好像她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
提著書包來到秘密基地的許初念發現他的小弟們早就等在了這裡,一群人蹲在地上百無聊賴的打撲克。
看到他過來,小弟一號郭子綦頭一個湊上前,“老大,你怎麼才來呀?”
“我們今天是去網吧打遊戲,還是去電玩城玩跳舞機?”
看著幾個小弟無憂無慮的樣子,許初念的眼睛忽的亮了起來,哪有他這個老大哼哧哼哧的努力學習,小弟們卻肆意玩耍的道理?
秉持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優良思想,許初念從書包裡掏出五三扔給了他們一人一本,表情嚴肅的說道,“玩什麼玩?馬上就要中考了不知道嗎?”
“從今天開始和你們我一起,用半個月的時間把這些五三全部做一遍!”
“啊????”
不大的秘密基地裡頓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哀嚎,許初念卻偷偷的勾起了唇角。
——
當夏蟬在垂綞間飲清露,流響於疏桐中時,許初念摩挲著僅僅半個月時間就起了繭子的右手中指,站在了考場門口。
時喻像其他千千萬萬的父親一樣,細細地叮囑著許初念考場的注意事項。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許初念撇著嘴道,“囉裡吧嗦的,你都說了八百遍了。”
話雖是這樣說著,但他的神情卻無比的愉悅,自己日以繼夜學習的這半個月,父親一直都陪在他身邊,雖然他們倆隻是住在學校附近一個破舊的小旅館裡,但許初念卻是頭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