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沒考慮周到,沒在一開始說清。”
“隻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在意這件事。”
祝弦音聽著有些委屈,強忍著難過,裝作冷靜道:“是因為我生長在青樓,所以才覺得我不該在意嗎?”
“見慣了浪蕩形骸,侵染著風塵之氣,所以不配在意嗎?”
他的聲音有些冷硬,可剝開冷硬的外殼,藏起來的是一顆不經意間被鬱止的話腐蝕得千瘡百孔的心。
鬱止輕笑一聲,理了理祝弦音的額發,讓又想低下頭不看他的少年無法繼續。
“並非如此。”
“而是我以為,你應該更為通透,明白有些事不必在意。”
“所謂清白,應當是在有權利下的自主選擇,而非種種原因下的身不由己。”
“無論男女,若是心甘情願,心中歡喜,想要與心愛之人行魚水之歡,那便是心之所向。”
“可若是出於生命財產受到威脅,而不得意為之,那便是非自願的脅迫,談不上被玷汙清白。”
“在可用條件下,儘全力保全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是錯,更不應被鄙夷指責,更無需自慚形穢。”
鬱止點了點祝弦音額頭,眉眼溫和,未有絲毫芥蒂,後者不禁抬頭看著他。
眼前之人身材是那樣瘦弱,仿佛風大一點都能將人吹飛,可祝弦音卻覺得他像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巍峨高大,為山下依靠的人遮擋住一切風雨。
祝弦音眼中湧上淚意。
他能感覺到,也不想讓鬱止看見。
微垂著眸,祝弦音喉中有些哽咽。
先生的話,他都明白,原本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意。
他既沒有心上人可以背叛,也沒有貞節牌坊必須守,在青樓生長十數年,尋常人早已經妥協,早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在意。
認識先生後,更為在意。
“……讓先生見笑了。”祝弦音忍住眼淚沒讓它掉下來,在鬱止麵前勾唇笑了笑。
眼中的淚光閃爍,格外明亮。
“是我不該以俗人的眼光看待先生。”
世人皆是腐朽身,唯有聖人不染塵。
鬱止成功為祝弦音換衣沐浴,在位祝弦音洗頭時,似隨意般提起。
“弦音今歲幾何?”
“……虛歲十六。”
那便是十五。
“在下不才,比弦音年長區區二十,做爹也綽綽有餘。”
“若是願意,你也可以當做父親在照顧不方便的兒子。”
祝弦音:“……”
他代入想象了一下,很好,真的半點不自在也無了。
隻是……隻是……
總覺得不應該。
不該是這樣。
*
安頓好後,鬱止去醫館買了不少藥材,單看藥材,看不出要配置什麼藥,拿回住處後,鬱止便分彆撿了分量在灶上開始煮。
祝弦音看見煮了兩鍋藥,心中略微鬆了口氣。
一鍋是他的,一鍋便是先生的。
有病就該喝藥,喝了藥,就會好的。
“你的手骨沒長好,我要重新接,再敷上藥。”鬱止摸了摸他的手說。
祝弦音有些害怕,怕疼。
卻還是忍著道:“我知道了,先生動手吧。”
原以為會很疼,然而鬱止用銀針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紮了幾針,祝弦音的手臂便沒感覺了。
哪怕被鬱止重新斷開再接上,祝弦音都沒感覺到那股劇烈的疼痛。
不過封穴隻是暫時,不能長時間如此。
鬱止喂了祝弦音一碗止痛藥,算著時間等藥效發揮後,才取下銀針。
止痛藥的藥效也有時限。
當晚,深更半夜,鬱止便被斷斷續續的壓抑哭聲鬨醒。
蓋著同一條被子,鬱止輕而易舉便能察覺到祝弦音正在渾身發抖。
他摸出一條素帕,為祝弦音擦了擦眼淚,“彆哭。”
“先生……我疼……”
真的很疼……
像被再次打斷了一回。
鬱止不敢碰他的手,止痛藥不能多喝,一來藥效會減弱,二來還容易上癮,除了給祝弦音擦淚,他什麼也做不了。
“彆哭,努力睡著,睡著就不疼了。”
祝弦音強忍著哭泣,“我、我睡不著……”
鬱止起身在床尾摸了摸,片刻後,手中出現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塤。
一首令人安寧的曲子自鬱止手中的塤中悠然飄遠。
恍惚間,祝弦音仿佛回到了幼年時,母親還在的日子。
雖然也苦,雖然也不好過,可每日卻還有盼望,還有歡喜。
或是那甜膩的槐花餅,或是母親常奏的家鄉小調。
夜晚的夢,也是甜的。
看著人睡著,鬱止才結束了這一首不知哪個地方的搖籃曲。
為祝弦音擦了擦汗濕的額頭,無奈一笑。
“還真當兒子哄了。”
祝弦音睡著,有些不安穩,鬱止靜靜看著他,無人瞧見的夜裡,有些一直掩飾著的情感悄悄流淌出來。
一絲絲,一縷縷,纏著寂靜的夜,也纏著鬱止的心。
他情不自禁傾身在祝弦音額頭淺淺落下一吻,送上遲來的祝福。
“晚安……”
*
鬱止喝了幾天藥,感覺稍微補回來一點點氣色,有心在這裡多留幾天,不好坐吃山空,便在醫館掛了個名,平日裡沒事便會去那裡給人看診。
這時候行醫無需什麼證件,且邊城在這方麵管得不嚴,鬱止隻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其他都不是問題。
祝弦音手固定著夾板,雖還是不便,卻能做一些簡單的事,一個人待著不是不行。
“明日街上有互市,想不想看看?”鬱止詢問。
祝弦音雙手捧著碗,將裡麵已經晾涼的粥唯進嘴裡。
“互市?”那是什麼?
“一個更熱鬨,人更多的市場。”鬱止簡單解釋,一些平日裡見不到的東西也有人來賣。
一聽人多熱鬨,祝弦音首先想到會不會暴露身份,會不會引來危險?
鬱止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事。”
他這麼說,便是打算帶祝弦音出去了。
當日,街上果然熱鬨,人來人往,騎馬騎駱駝騎驢的街上有不少,隻要遮掩一下容貌,換上與這裡一樣的衣服,倒是鬱止和祝弦音不顯眼了。
“該我了該我了!該我當鬱公子了!柱子當皇帝!”
柱子大哭,“我、我不想當皇帝……”
“不行不行!說好了輪著來的,你不能耍賴!”
“可是、可是皇帝真的好慫啊,還要公子來救。”
“哼,明明公子救的是我們,我爹都說了,公子才看不上皇帝!”
走過此處,幾個孩子的吵吵鬨鬨逐漸遠去。
鬱止覺得有趣,行至之處,必有痕跡,原主當初救人的目的並非全然真心,可結果如此,那便是好的,便是被人銘記的。
“這話傳出去,會不會讓朝國皇帝不高興?”祝弦音憂心道。
“不高興也早就不高興了。”鬱止並未在意。
都是一同見過皇帝狼狽模樣的人,皇帝總不能為了封口屠殺全城人,這麼多年都忍了過來,不至於現在惱羞成怒。
祝弦音聽著他語氣與平常一般無二,好奇問:“先生不覺得高興,不覺得自豪嗎?”
鬱止腳步頓住,轉頭看他。
“為何高興?因何自豪?”
“能以一己之力救這麼多人,還能將那無能的皇帝壓得沒臉見人,不該高興,不該自豪嗎?”
鬱止笑了一下,垂眸沉聲道:“那你可知,我也曾因一己之私,而陷數萬人無家可歸,妻離子散?”
祝弦音愣住,似是完全沒想到他會說這樣一句話。
“凡事並非僅有兩麵,非黑即白。”
鬱止眸色略深。
“我救過朝國人,卻也害過其他國家的人。”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一翻一覆間,又沒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那不一樣……”祝弦音訥訥出聲。
他本就是朝國人,這本就應該。
“沒什麼不一樣的。”鬱止繼續抬步上前走。
“朝國的百姓是人命,其他國家的便不是了嗎?”
“既然都是人命,又有什麼不一樣。”
救人或非真心,害人卻非假意。
挑起戰事,屠戮生靈,見過了幼兒無依無靠,見過了老人無家可歸,見過了剛才還在嬉笑怒罵的人,轉瞬間便成了一攤血肉。
從金玉堆掉進生死場,便顯得從前的攪弄風雲多麼可笑。
他攪了風雲,害的卻是彆人性命。
屍山堆砌,血海萬裡,這才是原主反思後悔的原因。
也是他留在羌國,不肯回去,並暗中促成兩國議和的原因。
在原主心裡,他不過是個贖罪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