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青山雪滿頭3(2 / 2)

“是我沒考慮周到,沒在一開始說清。”

“隻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在意這件事。”

祝弦音聽著有些委屈,強忍著難過,裝作冷靜道:“是因為我生長在青樓,所以才覺得我不該在意嗎?”

“見慣了浪蕩形骸,侵染著風塵之氣,所以不配在意嗎?”

他的聲音有些冷硬,可剝開冷硬的外殼,藏起來的是一顆不經意間被鬱止的話腐蝕得千瘡百孔的心。

鬱止輕笑一聲,理了理祝弦音的額發,讓又想低下頭不看他的少年無法繼續。

“並非如此。”

“而是我以為,你應該更為通透,明白有些事不必在意。”

“所謂清白,應當是在有權利下的自主選擇,而非種種原因下的身不由己。”

“無論男女,若是心甘情願,心中歡喜,想要與心愛之人行魚水之歡,那便是心之所向。”

“可若是出於生命財產受到威脅,而不得意為之,那便是非自願的脅迫,談不上被玷汙清白。”

“在可用條件下,儘全力保全自己,無論做什麼,都不是錯,更不應被鄙夷指責,更無需自慚形穢。”

鬱止點了點祝弦音額頭,眉眼溫和,未有絲毫芥蒂,後者不禁抬頭看著他。

眼前之人身材是那樣瘦弱,仿佛風大一點都能將人吹飛,可祝弦音卻覺得他像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巍峨高大,為山下依靠的人遮擋住一切風雨。

祝弦音眼中湧上淚意。

他能感覺到,也不想讓鬱止看見。

微垂著眸,祝弦音喉中有些哽咽。

先生的話,他都明白,原本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在意。

他既沒有心上人可以背叛,也沒有貞節牌坊必須守,在青樓生長十數年,尋常人早已經妥協,早已經習以為常。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在意。

認識先生後,更為在意。

“……讓先生見笑了。”祝弦音忍住眼淚沒讓它掉下來,在鬱止麵前勾唇笑了笑。

眼中的淚光閃爍,格外明亮。

“是我不該以俗人的眼光看待先生。”

世人皆是腐朽身,唯有聖人不染塵。

鬱止成功為祝弦音換衣沐浴,在位祝弦音洗頭時,似隨意般提起。

“弦音今歲幾何?”

“……虛歲十六。”

那便是十五。

“在下不才,比弦音年長區區二十,做爹也綽綽有餘。”

“若是願意,你也可以當做父親在照顧不方便的兒子。”

祝弦音:“……”

他代入想象了一下,很好,真的半點不自在也無了。

隻是……隻是……

總覺得不應該。

不該是這樣。

*

安頓好後,鬱止去醫館買了不少藥材,單看藥材,看不出要配置什麼藥,拿回住處後,鬱止便分彆撿了分量在灶上開始煮。

祝弦音看見煮了兩鍋藥,心中略微鬆了口氣。

一鍋是他的,一鍋便是先生的。

有病就該喝藥,喝了藥,就會好的。

“你的手骨沒長好,我要重新接,再敷上藥。”鬱止摸了摸他的手說。

祝弦音有些害怕,怕疼。

卻還是忍著道:“我知道了,先生動手吧。”

原以為會很疼,然而鬱止用銀針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紮了幾針,祝弦音的手臂便沒感覺了。

哪怕被鬱止重新斷開再接上,祝弦音都沒感覺到那股劇烈的疼痛。

不過封穴隻是暫時,不能長時間如此。

鬱止喂了祝弦音一碗止痛藥,算著時間等藥效發揮後,才取下銀針。

止痛藥的藥效也有時限。

當晚,深更半夜,鬱止便被斷斷續續的壓抑哭聲鬨醒。

蓋著同一條被子,鬱止輕而易舉便能察覺到祝弦音正在渾身發抖。

他摸出一條素帕,為祝弦音擦了擦眼淚,“彆哭。”

“先生……我疼……”

真的很疼……

像被再次打斷了一回。

鬱止不敢碰他的手,止痛藥不能多喝,一來藥效會減弱,二來還容易上癮,除了給祝弦音擦淚,他什麼也做不了。

“彆哭,努力睡著,睡著就不疼了。”

祝弦音強忍著哭泣,“我、我睡不著……”

鬱止起身在床尾摸了摸,片刻後,手中出現一個不知從何處來的塤。

一首令人安寧的曲子自鬱止手中的塤中悠然飄遠。

恍惚間,祝弦音仿佛回到了幼年時,母親還在的日子。

雖然也苦,雖然也不好過,可每日卻還有盼望,還有歡喜。

或是那甜膩的槐花餅,或是母親常奏的家鄉小調。

夜晚的夢,也是甜的。

看著人睡著,鬱止才結束了這一首不知哪個地方的搖籃曲。

為祝弦音擦了擦汗濕的額頭,無奈一笑。

“還真當兒子哄了。”

祝弦音睡著,有些不安穩,鬱止靜靜看著他,無人瞧見的夜裡,有些一直掩飾著的情感悄悄流淌出來。

一絲絲,一縷縷,纏著寂靜的夜,也纏著鬱止的心。

他情不自禁傾身在祝弦音額頭淺淺落下一吻,送上遲來的祝福。

“晚安……”

*

鬱止喝了幾天藥,感覺稍微補回來一點點氣色,有心在這裡多留幾天,不好坐吃山空,便在醫館掛了個名,平日裡沒事便會去那裡給人看診。

這時候行醫無需什麼證件,且邊城在這方麵管得不嚴,鬱止隻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其他都不是問題。

祝弦音手固定著夾板,雖還是不便,卻能做一些簡單的事,一個人待著不是不行。

“明日街上有互市,想不想看看?”鬱止詢問。

祝弦音雙手捧著碗,將裡麵已經晾涼的粥唯進嘴裡。

“互市?”那是什麼?

“一個更熱鬨,人更多的市場。”鬱止簡單解釋,一些平日裡見不到的東西也有人來賣。

一聽人多熱鬨,祝弦音首先想到會不會暴露身份,會不會引來危險?

鬱止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事。”

他這麼說,便是打算帶祝弦音出去了。

當日,街上果然熱鬨,人來人往,騎馬騎駱駝騎驢的街上有不少,隻要遮掩一下容貌,換上與這裡一樣的衣服,倒是鬱止和祝弦音不顯眼了。

“該我了該我了!該我當鬱公子了!柱子當皇帝!”

柱子大哭,“我、我不想當皇帝……”

“不行不行!說好了輪著來的,你不能耍賴!”

“可是、可是皇帝真的好慫啊,還要公子來救。”

“哼,明明公子救的是我們,我爹都說了,公子才看不上皇帝!”

走過此處,幾個孩子的吵吵鬨鬨逐漸遠去。

鬱止覺得有趣,行至之處,必有痕跡,原主當初救人的目的並非全然真心,可結果如此,那便是好的,便是被人銘記的。

“這話傳出去,會不會讓朝國皇帝不高興?”祝弦音憂心道。

“不高興也早就不高興了。”鬱止並未在意。

都是一同見過皇帝狼狽模樣的人,皇帝總不能為了封口屠殺全城人,這麼多年都忍了過來,不至於現在惱羞成怒。

祝弦音聽著他語氣與平常一般無二,好奇問:“先生不覺得高興,不覺得自豪嗎?”

鬱止腳步頓住,轉頭看他。

“為何高興?因何自豪?”

“能以一己之力救這麼多人,還能將那無能的皇帝壓得沒臉見人,不該高興,不該自豪嗎?”

鬱止笑了一下,垂眸沉聲道:“那你可知,我也曾因一己之私,而陷數萬人無家可歸,妻離子散?”

祝弦音愣住,似是完全沒想到他會說這樣一句話。

“凡事並非僅有兩麵,非黑即白。”

鬱止眸色略深。

“我救過朝國人,卻也害過其他國家的人。”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這一翻一覆間,又沒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那不一樣……”祝弦音訥訥出聲。

他本就是朝國人,這本就應該。

“沒什麼不一樣的。”鬱止繼續抬步上前走。

“朝國的百姓是人命,其他國家的便不是了嗎?”

“既然都是人命,又有什麼不一樣。”

救人或非真心,害人卻非假意。

挑起戰事,屠戮生靈,見過了幼兒無依無靠,見過了老人無家可歸,見過了剛才還在嬉笑怒罵的人,轉瞬間便成了一攤血肉。

從金玉堆掉進生死場,便顯得從前的攪弄風雲多麼可笑。

他攪了風雲,害的卻是彆人性命。

屍山堆砌,血海萬裡,這才是原主反思後悔的原因。

也是他留在羌國,不肯回去,並暗中促成兩國議和的原因。

在原主心裡,他不過是個贖罪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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