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止從包袱裡取出藥,小心翼翼地給祝弦音擦完。
看著鬱止安靜地幫他擦藥的動作,祝弦音那顆因為鬱止昏迷而不安的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
“師父,你的身體真的沒事嗎?”
鬱止的手一頓。
他抿唇一笑,“怎麼,嫌棄我拖累你?”
祝弦音連忙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鬱止卻不給他繼續追問的機會,“嗯,我知道,就算我成了廢人,走不動也醒不過來,你也不會拋下我。”
“你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我還指著你養老送終。”
他把話題扯偏,祝弦音擔心繼續追問會不會讓先生覺得他當他是拖累。
話到嘴邊又被咽了下去。
“這粥冷了,我再給你盛一碗熱的。”祝弦音將藥碗端過來,轉身在鍋裡重新舀了一勺。
對著他的背影,鬱止臉上的笑意消失,眸光微動,神情收斂。
“師父,刺客說的蕭家是怎麼回事?京城有那麼多惡人嗎?”
在祝弦音看來,先生這麼好,那些想要殺他的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鬱止扯了扯唇角,對他的偏袒格外受用。
“我在京城確實有很多敵人。”那些與他利益相背的,幾乎都是仇人,包括鬱家也有。
“不過能派人來殺我的,都是仇人。”
京城的關係派係錯綜複雜,之前鬱止並未對祝弦音講,擔心他提前知道了會害怕不安。
可現在也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興許再不說便沒了機會。
祝弦音其實對那些人那些事不感興趣,不過他還挺想知道鬱止的仇人有哪些,今後若是有機會,他說不準還能為他報仇,便也聽得認真。
鬱止都是有技巧地講,祝弦音腦子也轉得快,常常舉一反三,連一些暗地裡的關係也能從他的三言兩語中挖掘出來。
這或許與他的經曆有關,青樓的生活讓他要懂得看人臉色,也要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唯有在麵對鬱止時才會無措,失了平常心,在麵對其他人和事時,都能冷靜下來,仔細分析。
聽了許多,祝弦音有些沉默,半晌才出聲詢問:“師父,你在京城,是不是沒什麼值得記掛的人?”
鬱止靜默不語。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從前原主便總愛得罪人,在他輝煌時,自然無人招惹,在他落魄時,隻怕隨便一個人都想上來咬他一口。
最為親近的鬱家,也因為倍受打壓而人心不齊,有人已經暗中投靠了彆人,也有人心灰意冷,還有人對他抱怨不喜。
認為他為了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回去振興家族,便是背叛。
各種原因,不一而足。
原主能從世家中醒悟,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鬱家雖是原主的家族,卻也是世家之一。
“我早該想到的。”祝弦音垂眸斂目,低聲呢喃。
他早該想到,先生為什麼不回京城,隻想回家鄉,必然是因為京城沒有值得他留戀的事物。
鬱止見不得他為自己傷神,何況那些本也不是他在意的人。
他唯一在意的,也隻有眼前這人。
塗上藥膏的手有些冰涼,被鬱止握在手裡卻怎麼也沒鬆開。
“沒關係。”
“我現在有你。”
沒有值得記掛的親朋,沒有難以忘懷的好友,但有你。
“我……”祝弦音忽然有些臉紅,似乎是被鬱止這樣鄭重的態度,和他這樣重要的口吻而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像是自己在彆人都沒注意時,撿到了一個大寶藏,寶藏對他敞開懷抱,說它是他的。
祝弦音難免受寵若驚。
他想要寶藏嗎?
當然想要。
既然到了他的懷裡,那便不能離開,即便有其他人來,也不能被人奪去。
“師父放心,我一定會聽你的話,將來為你養老送終的。”
師父沒子嗣沒關係,他這個弟子也是兒子,也能為他摔盆。
鬱止雖沒聽見祝弦音的心聲,卻也被這句養老送終噎得不輕。
即便是自己主動說的話,被對方說起時還是有些不自在,隻好忽略這句話,轉而提起其他事。
“這裡偏僻,倒是可以多留些時間。”
鬱止視線落在車上,想起了那把還沒完工的琴。
正好有空,不用趕路也休息夠了,他便繼續做那把琴。
上回在硯山城,他便準備好了足夠的材料,現在隻需要製作。
“師父,為何不直接買一把?”
好的買不了,可一般的琴卻很容易買到,何須自己親手做這麼費工夫。
鬱止聽見了,卻沒答話。
祝弦音以為他不好意思說囊中羞澀,便也沒再追問。
直到這把琴被做好那一日。
通體烏黑的長琴,光澤明亮的漆麵上刻著兩個字,是它的名,也是它的主人名。
——弦音。
“剛剛好,趕上了。”
鬱止將這把琴送給祝弦音。
“送你的第一個生辰禮物。”
祝弦音愣住,是真的呆愣在原地忘了反應。
“我……你……”
“您怎麼……怎麼會知道……”
明明他從沒有說過自己的生辰。
先生又怎會知道,兩日後是他的生辰?
鬱止笑道:“怪我記憶力太好,現在還記得去年的那一日,軍中也有不少人休假,就為了去倚欄聽雨樓見你一麵。”
去年祝弦音剛滿十五歲,是樓裡人通常開始接客的年紀,雖說祝弦音早就放話不會接客,也跟樓裡的媽媽商談好時候的高端路線,但那一日依然是他正式亮相的日子,引來不少人圍觀。
可他卻不知道,原來先生也知道此事。
尷尬羞惱又忐忑的情緒迅速充斥著他的心。
一時之間,他有些抬不起頭來。
“不想要嗎?我有些累。”鬱止聲音帶著幾分無奈和受傷。
“要,我要!”祝弦音連忙伸手接過。
也不知鬱止是去那裡刷的漆,漆麵光澤瑩潤,簡直比他曾經見過的名琴還好。蠶絲也是上等,琴弦的音也很不錯。
“師父,我想彈了。”祝弦音是真的想,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彈過琴,現在摸著都手癢。
他還沒給先生彈奏過,實在可惜,若是能用這把琴為先生彈第一首,也是一件美事。
“不行,你的手還要休養。”鬱止阻止道。
可祝弦音實在技癢,有琴隻能看不能彈,是件折磨人的事。
“師父,這麼好的琴不彈,豈不是浪費?你也說我的手可以適當鍛煉,我可以慢慢彈,隻彈一會兒!”
他拉著鬱止的衣袖撒嬌糾纏的模樣,實在可憐,令人心生不忍。
鬱止看了他一眼,片刻後道:“我彈,你聽。”
說罷,抱著琴坐了下來,將琴放在盤坐著的腿上,試音後,一段嫋嫋琴聲便傳入祝弦音耳中。
是一首陌生的曲子,可懂的人聽曲從不需要知道曲子的來曆。
祝弦音不用問,便能從琴聲中聽出那若隱若現的幽幽情意。
他的人,他的琴,卻在對彆人訴情。
有那麼一刻,祝弦音覺得這把琴很是礙眼。
明明剛剛還是心喜不已的禮物,迫不及待想要彈奏,現在卻恨不得它從未出現過。
祝弦音鬱悶地想,若是先生希望他不彈這把琴的話,那他成功了。
不僅僅是現在不想彈,今日不想彈,或許未來他也不想彈。
一曲畢,鬱止靜默許久,都未曾言語。
祝弦音也不說話,本就不大的空間裡,顯得更為沉默壓抑。
“我……”
“很好聽。”祝弦音也不知怎的,心裡莫名湧上一股委屈。
剛才他光顧著生氣,根本沒仔細研究鬱止的琴藝,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稀記得,他彈得很好聽。
明知道琴是先生做的,也是因為他的手才會彈的,可隻要想到先生用送給他的琴向彆人訴情,他便委屈。
換一把琴不好嗎?
換一種樂器不好嗎?
為什麼偏偏是這把琴?
還沒過生辰,他卻將生辰的喜怒哀樂體會了個遍。
“是我孤陋寡聞,之前竟沒聽過這首曲子。”該不會是先生專門為誰作的吧?
想想他便越發生氣。
生氣之餘,還更委屈。
可他又覺得,自己沒道理也沒立場委屈。
理智告訴他是這樣,可心裡的情緒卻不聽他的話。
“嗯,我也忘了從哪兒聽來的曲子。”鬱止當然說不出,畢竟這不是這個世界的曲子。
“它叫什麼名字?”祝弦音最後試探道。
“……《長相思》。”
不記得在哪兒聽的卻記得名字?
騙子!
長相思,長相憶。
跟我同甘共苦、同生共死時,你在思誰?又在憶誰?
洶湧澎湃的情緒令祝弦音腦中理智崩塌。
跟隨理智一同化為灰燼的,還有那堵阻隔著他與鬱止的心牆。
陽光照進廢墟,為其中的風景帶來光明。
一麵殘垣斷壁,一麵花香鳥語。
之前總覺得不對的感情,似乎都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
不隻是感激,也不隻是崇敬。
像寒梅迎來了暖陽,早春融化了冰雪。
那是雖然危險,卻依然令人甘願為之飛蛾撲火、奮不顧身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