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需他人提醒, 弘晏一眼就認出了老人的身份。
這就是史書為之扼腕的火器天才,汗瑪法小心眼的發作對象,從今往後無名無分跟在他身邊的戴梓戴大人。
多年流放, 不曾擊碎他的脊梁,抹去他的心氣, 一雙炯炯雙目嵌在蒼老麵龐之中, 更沒有半分混濁。
按理說,他該仔細慰問,以禮相待,可現下情景實在有些……不可言說。
揮筆作成的《溫泉養豬圖》,被戴大人看見了!
扭頭看了看高掛的鐘表,弘晏忽然了悟。怪他,原本說好兩刻鐘的作畫,生生拖到半個時辰, 也沒有注意來來去去的腳步聲, 所以他和戴梓的首次見麵,陰差陽錯, 不鄭重也不感人。
心裡懷了絲絲小愧疚, 卻不是對著皇上去的, 弘晏輕咳一聲,淡然無比地點點頭, 道:“這是我準備送給汗瑪法的禮物。”
送給皇上的禮物?
“……”戴梓艱難地挪開眼, 不再去看溫泉賞豬那直擊靈魂的震撼。
他從未見過如此畫法!如此寫實, 如此逼真,光暗陰影安排有當,人物情態纖毫畢現,就算水墨中的工筆也到不了這個程度。
作為擅長書畫的大家, 他一眼注意到了桌上炭筆,這是與毛筆差彆迥異的工具,當即激動至極,想要開口問問小爺這是何物。
但他忍住了。
當下不是時候。
戴梓定了定神,激動地望向弘晏,繼而跪地行了大禮:“罪臣戴梓拜見皇長孫殿下,謝小爺救命之恩。”
回京路上,侍衛不吝釋放善意,深知戴梓與時事脫節太久,怕是對現狀兩眼一抹黑,於是細細同他說起皇長孫的事跡。
聰慧善武,整頓吏治,抓捕人販,以及養豬、聖痘、醫術,等等等等。天地會總壇的劇變不知道,《養豬手冊》總聽說過吧?皇長孫是上天賜予的禮物,是神女安排的代言人!
說罷同他暗示說,小爺對你好感很足,隻需專心辦差,前途光明得很。
聽著聽著,戴梓的眼眶濕潤了。
身為漢臣,天然是正統的擁護者,獲罪之時,正是明珠與索額圖鬥得激烈的時候。窩在茅屋,除了渴盼赦免,他亦憂慮國本是否穩固,直至皇長孫出生的消息傳到盛京,連他這個流放的罪臣都有所耳聞。
他暗自激動了一晚上,太子有後,天下有繼啊。
時隔多年,皇長孫聰慧過人,功勞加身,這樣的人物,竟親自為他,為一個從未謀麵的小人物求情。
還有皇上……皇上如此愛重長孫,讓他跟隨小爺,有靠山如此,即便無官無職,空餘時候仍舊可以琢磨愛好,不也是一種看重?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這麼多年,他太久沒有和人打交道了,遑論官場爭鬥,他已吃過一次苦,即便不懼,卻也不會喜歡。
這樣的安排,皇上仍是惦記他的吧?
思及此,流放的痛,受過的罪,還有回朝的忐忑,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
戴梓鬥誌昂揚了一路,發誓必為皇長孫鞍前馬後,而今跪拜下去,眼底泛著濃重的熱切,將弘晏大誇特誇,“……罪臣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剛要為他解釋《溫泉養豬圖》的弘晏唬了一跳,仿佛見到為他題詩的王大人第二。
小心肝顫了顫,戴梓的反應很不對勁,著實出乎預料,這還是他頭鐵至極、從不屈服的戴大人嗎?
並不知侍衛的神助攻,也並不知戴大人的心路曆程,他連忙扶起老人家,“快起,快起。”
眼看著戴梓神色動容,張口又要來一串彩虹屁,弘晏認為不能這樣下去。
身邊的人,怎能一個接一個的不正常?
他自然地轉移話題,握住戴梓乾瘦的手,鄭重說起未來的安排:“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請太醫前來瞧瞧,養好身體為先。”
戴大人報道得太快了,容不得他找汗瑪法收回成命。既然已成定局,他就要學做一個體貼下屬的好上司,利用《調養手冊》,把戴大人虧損的身體調養回來。
下一步,任由下屬施展才華。弘晏叮囑道:“我同阿瑪打聲招呼,工部衙門,翰林藏書,你自去自取;院落已經備好,還有一間敞亮的屋子,大人什麼也不用做,隻需專心研究火器。”
天才需好好珍惜,浪費在彆處,豈不是暴殄天物?
……
戴梓驟然失了聲。
他恍恍惚惚,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又像是被巨大的驚喜擊中,嘴唇都在顫抖。
小爺他……小爺他……
戴梓哽咽了。
原來上天是公平的。十年困苦,顛沛流離,就是為了等待這日嗎?
弘晏看著他,微微一笑,期盼看到下屬滿足的神色,連帶著自己也能滿足。
哪知戴大人回過神,花白的胡須翹起,眼神竟然生出絲絲抗拒。他激動地說:“不能隨侍您的身旁,研究火器又有什麼意義!”
弘晏:“……”
弘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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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後,當即有小太監向皇上稟報,戴梓前往毓慶宮求見小爺了。
雖然對戴梓心存意見,無官無職正是暗中排擠,但他即將去元寶手下做事,對於弘晏的一切,皇上都很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