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蘿端坐鏡前, 任由身姿纖細的少年替他描眉畫目。
薑蘿這回又變成了漢子。
隻是病體纖纖, 又輾轉風月,與女子也沒什麼區彆。
原主一場風寒就去了,心願也很簡單,守著師弟,希望師弟過得好。
最好能脫離了這一片紅塵海, 做個普通人。
“下一場是《坐宮》, 憐雲可妝好了?”
房外有人問。
“這就來。”
少年應了一聲。
師弟給薑蘿畫完最後一筆, 又給他帶上鳳冠, 伸指暈開薑蘿唇上厚重的口脂, 才扶起薑蘿,朝外走。
薑蘿如今的身體堪稱見風就倒, 行走間都還需要人攙扶。
師弟花名憐雨, 和薑蘿都是京戲大家梅先生的弟子。
原主花名憐雲,二者合起來就是一場旖旎雲雨。
如今梅先生在宮裡, 台柱子就成了薑蘿。
原本憐雨唱得也不錯,但他十三四歲時變了聲音, 唱不得旦角兒了,其他角兒又沒學得精髓, 地位尷尬起來。
好在原主戲唱得極好, 有他護持著,憐雨的日子也過得不差。
“師兄…”憐雨有心想說些什麼, 終究沒說出口, 隻得目送薑蘿穿上披風, 在宮女扮相的青衣攙扶下上了場。
師兄的身體越來越不成了。
哪裡是用聲音在唱戲,是用命在唱。
那又如何…
身在戲樓裡,與塵土何異?
指甲深深掐進肉裡,忽又展開,把掌心的血擦乾淨。
等師兄下場,還要給他卸去妝容,臟了手怎麼能碰師兄……
《坐宮》是《四郎探母》裡的第一折,楊四郎請求公主允許他回去探望母親。
這會兒外麵的楊四郎已經唱了開場。
場下的人伸長了脖子,等憐雲出場。
才聽見一個溫柔婉轉的聲音道,“丫頭!”
接下來是青衣扮相的丫鬟回了句,“有。”
一時又沉寂起來。
眾人都焦急起來,怎麼憐雲還不出來?
“帶路啊!”那聲音纖柔婉轉,帶著一些嗔意,讓人情不自禁微笑起來。
來了來了!快帶路!
“啊!”丫鬟如夢初醒,呆呆應了一句,引著薑蘿扮的鐵鏡公主,上了場。
隻見他眉眼如畫,濃妝淡掃。
眼尾暈開一片緋紅色,如新棠,如桃腹,極嬌妍。
光看他的扮相已是極美,身量又比尋常女子高些,緩步而來,衣袖翩躚,一舉一動如行雲流水,優雅自然。
雖是女子作態,偏偏有難以言明的氣韻糅雜其中,風姿綽約,令人心神俱醉。
即使如此,還是能看出來他身量單薄,弱不勝衣。
未聞其聲,心中先生出三分憐愛。
“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豔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憐雲一身月青色宮裝,衣襟袖口皆繡雲紋,下擺是纏枝牡丹,兩袖各有騰龍,纖手拂袖,作蘭花掌。
開口唱道,
“我本當與駙馬消遣遊玩…”
婉轉纏綿,柔若牽腸。
越發近了,見他眉眼繾綣,似有千萬種情思,卻原是憂愁駙馬,
“怎奈他終日裡愁鎖眉尖?”
薑蘿離了旁人的攙扶,越發覺得身體沉重,依然作笑顏,問了駙馬,“莫非你有什麼心事不成?”
雖是問話,依然是女聲,端柔悅耳,讓人神思不屬。
好在這會兒是對坐著唱,那種時刻要倒在地上的感覺消退了些。
這身體實在不堪用,徹底耗乾了精氣,連描補都不知道從何處下手。
“你說你沒有心事,你瞧,你的眼淚還沒擦乾呢!”
薑蘿見駙馬去擦淚,又道,“現擦可也就來不及…”
兩人說到讓鐵鏡公主猜心事,本應是起身對唱,薑蘿實在頭暈得厲害,多坐了兩息,強撐住了一口氣,才起身開口唱道,
“猜一猜駙馬爺袖內機關,莫不是我母後將你怠慢?”
京腔本就極悠揚委婉,聲情並茂,一句要唱半天,薑蘿覺得整個人吸進去的空氣都被掏空了,良久才悠完這一句。
最後一個慢字落下,台下觀者齊齊道好。
“猜著了沒有?”
駙馬一歎,“沒猜著。”
“怎麼猜錯啦?”
“想太後乃一國之主,慢說無有怠慢,縱然怠慢,又當怎樣?”
駙馬依然有些哀愁,卻也無奈。
等兩人說過了這一段,又該薑蘿問起,便唱,
“莫不是夫妻們冷落少飲?”
一字一字,如珠玉滾出,聽得人癡癡欲笑。
“猜著了沒有?”
薑蘿又問,有些小驕傲,躍躍欲試求誇獎,翹起了尾巴。
“你又猜錯了!”
“唔…怎麼又猜錯了?”
薑蘿呆了一下,似有些驚訝,原先那尾巴便耷拉下來,台下不少人都笑了起來。
便是先前沒聽過這折戲的人也覺得鐵鏡公主真是可愛到了極處。
“想你我夫妻相親相愛講什麼冷淡二字?越發不對了…”
駙馬又是一歎,憂愁又無奈,眼中柔情千種,原先那些愁意也削減了些許。
演楊四郎的人也是寶樂堂的台柱子常青,比薑蘿大上兩歲,平日裡十分照顧薑蘿。
如今在台上,更是時時在意,步步留心。
憐雲慢一些,他也慢一些,憐雲唱完了一句,他就拖長些,騰出空子容憐雲休息片刻。
“是了!想你我夫妻相親相愛,怎麼能夠說起冷落二字呢?”
薑蘿也一笑,情意綿綿。
“是啊!”常青一笑,掩映在重重粉墨妝容下的臉悄悄紅了。
若是和憐雲同台,他情願演一輩子戲,演老生也好,演醜角也好,演青衣也好,演帖旦也好,什麼都好。
“莫不是思遊玩那秦樓楚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