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蘿快馬加鞭, 在行刑日之前趕到了京城。
這些日子他也認識了一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弄個路引容易得很。
收斂氣息,整個人變得十分沒有存在感。
經脈疏通後就撿起來了仙訣,不說能延年益壽,至少能支撐薑蘿不半路猝死。
先打聽了一下最近的形勢, 發現除了譚太監的侄兒子死了之外, 沒有什麼彆的事情。
下個月就是中秋, 要給皇帝的老母親賀壽。
如果常青仍然在獄中,必然能趕上天下大赦,然而譚太監實在太想給自家的獨苗報仇了。
直接給常青安了個罪名, 判斬首, 還特意留了一段時間等薑蘿趕回來。
譚家除了他這個太監,什麼親故都不剩。
常青必須死, 見死不救!同流合汙!
還有憐雲和憐雨!兩個卑賤的戲子!敢殺他的侄兒,等捉到了,一定要把他們千刀萬剮!
譚太監死死捏著拂塵, 臉上含著笑, 專注地留意著皇帝的一舉一動。
梅先生正在唱戲。
最近梅先生很得今上喜歡,可惜他早年輾轉多人身下, 不剩幾分靈氣了,再好,今上也不會下手。
因此今上胸中總有些莫名的煩悶。
揮揮手讓梅先生下去了。
今日是常青被行刑的日子。
有許多人來圍觀這位敢謀殺貴人的戲子。
常青雖然不如憐雲的名氣大, 卻也是京城有名的角兒。
普通老百姓沒那個閒去聽戲, 真正的權貴也不會因為這個戲子唱得不錯就搭救他一把。
想爬出頭的戲子多了去了, 總有唱得好的。
蕭堂主雖然臥病在床,寶樂堂仍然在開戲。
去聽戲的人卻比以前少了。現在那個唱旦角的人,比起憐雲來差了太多,簡直不能比。
唱老生的那個雖然也還不錯,但就是不如與憐雲搭戲的常青唱得好。
便有人來為常青送行。
說什麼憐雲憐雨色♂誘譚公子不成,反起殺心,騙傻子呢……
那譚公子一身肥肉,葷素不忌,像頭野豬。
憐雲那樣的人,會去色♂誘?
不能深想,徒生憂愁罷了。
你看著高堂之上有官爺,街頭巷尾有差役,有不如沒有,想說點什麼也不敢張口。
奸臣當道。
天理何在啊……
“為常爺踐行。”
幾個老戲迷帶了酒菜,送到常青邊上。
“多謝。”常青笑了笑,等他們喂來,就吃上一口。
有個聽客斟了杯酒,常青示意他仰杯,便一口飲儘。
“常爺真漢子。”
聽客讚了句,常青笑了笑,卻說,
“不過一俗人而已。”
唱戲的人不能常喝酒,壞嗓子,他也不愛那火辣辣的滋味。
臨死前,總能放縱一把。
好像吞了一口烈火,從喉間一直燃到心裡去了。
他臉上帶著傷,青紫傷印與紅腫鞭痕交織,有些狼狽,然而他的笑十分灑脫,像勘破了生死,風平浪靜。
若常爺熬過這一關,唱戲,絕對能再勝一籌。
卻是難了。
幾個送行的聽客搖了搖頭。
“常青日後不能再為諸位唱戲了,今日頗為感念諸位相送之恩,就再唱兩句,聊表謝意。”
“常爺客氣了。”
其他幾個聽客規規矩矩站好,仿佛這裡不是嘈雜的菜市口,而是寶樂堂富貴堂皇的雅座。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他慢條斯理地開唱,曲調悠閒平靜,聲音沙啞,卻有鏗鏘之意,如有烽煙升起,仿佛眼下真是城樓,大敵當前。
常青雙手被縛,隻能乾唱,那些花了功夫練出來的架勢一個也擺不出來,也沒有伴奏。
但他一開口,周圍就靜下來了。
以前也聽過常青唱《空城計》,那時裝扮齊全,他開腔卻不如現在這麼驚豔。
莫名的淚意洶湧,聽客們齊齊喝了一聲,好!
其他人聽得暈乎乎,也隨之喝彩。
“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聲音越發低沉,其間淡淡的沙啞並不讓人覺得粗礪,反而刮磨著耳朵,一個字一個字落進聽者肚子裡。
曲調悠長,蜿蜒中難免憂愁,常青聲音卻鎮定下來,正是諸葛亮在思索退敵妙計。
“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司馬領兵往西行。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
諸葛亮在城樓上,心中有些不安,或許還有些虛,若城破,則江山改姓,百姓流離。
城中空空,缺兵少將,看見魏國大軍來襲,愈發接近,即使知道上次戰敗的原因,也無事無補。
諸葛亮鎮定下來了,其他人卻覺得慌亂。
菜市口的人,能常常聽戲的不多,識字的更少,空城計也並非是耳熟能詳的故事。
他們隻想知道,一座空城,能否擋得住大軍?
縱然是常聽戲的老戲迷,也凝神不語,覺得眼睛而被沙子迷著了,唱詞都相似,好角總難求。
“諸葛亮在敵樓把駕等,
等候了司馬到此談談心。”
諸葛亮卻是雲淡風輕,悠悠然在城樓上坐下來了,等司馬懿帶大軍過來,順便笑言,欲與司馬談心。
常青第一回沒有去注意伴樂,也不擔憂台下聽者是否滿意。
隻想唱出一個在城樓上觀山景的諸葛亮。
便任意地唱下去了。
這一折《空城計》早就唱過了千遍萬遍,詞曲爛熟於心,信手拈來,此時心中無牽無掛,放開了一切束縛,分外瀟灑,整段行雲流水,傾瀉而出,聽者皆十分投入。
“諸葛亮無有彆的敬
早預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
既到此就該把城進,
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
為的是何情?”
這一句唱完,嗓子愈發啞了。
得與失,皆勘破。
諸葛亮在城樓上淡然撫琴,邀請司馬懿進去。
然而,麵對如此坦然友善的諸葛亮,司馬懿卻猶豫了。
若是陷阱,便損兵折將。
是否進城?
聽者們便也猶豫起來了。
真麵臨這個情況,手下是幾十萬大軍的性命,城樓上是對方足智多謀的軍師好言好語相邀請,敢進城嗎?
連邊上的劊子手都悄悄搓了搓手指,要是他,也不敢拿將士們的命、自己的官位去拚啊……
贏則生,敗則死,並不是在說兩個人的命運。
身後還有無數人的命運交相依附。
“左右琴童人兩個,
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
來、來、來,
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常青唱的時候帶著笑意,似乎在打趣那位帶著大軍的司馬將軍,談笑間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邀請對方踩進來。
即使他跪在菜市口,身形狼狽,也像羽扇綸巾談笑自若的謙謙君子,讓人心中猛然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