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樓按照信件中的吩咐處置完皋宜的事情後, 寫信給師諸和感慨了一下天子的先見之明。
對方猜到泉陵侯不會留兩郡郡守性命,也猜到泉陵侯打算拿這兩人的死做一些文章,並進行了一些有針對性的布置。
而且對於遵命而行的宋南樓來說, 完成天子的命令不會帶給他任何道德上的壓力,畢竟他在進城後, 也確確實實把人給拎出當眾明正典刑,並不算虛言。
——其實於平之前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這是一個比較看重個人信用的時代, 再加上宋南樓出身世家, 要是為了進城就出言哄騙一個郡吏, 即使最後達到了自己目的,也會遭人恥笑,這也是溫晏然在信中要求他當眾斥責郡守,並割其發以代首的緣故。
既考慮了敵人的想法, 也考慮了自己人的立場。
宋南樓還在信中讚美, 說他本來也不敢相信天子今年不過十三,但仔細想想, 曆來世家大族中的子女中,總角之齡便多有以聰慧揚名者,當今天子又為何不能是這樣的人呢?隻是因為陛下長年困於深宮, 這才聲名不顯。
師諸和在心中感慨,宋南樓並非會虛詞諂上之人,會這麼說, 自然是的的確確地心服口服,當今天子能察情若此, 恐怕自己這位友人, 是一心要為之效死了。
皋宜郡這邊當然也有一定的武裝力量, 但不管是個體的戰鬥力還是首領的指揮能力,都要遠遜於裝備精良的禁軍,一開始還有些人想要組織城卒反抗,等禁軍衛士將他們的首領斬於馬下後,就迅速選擇了服從。
——當地的一些老成的郡吏們對此感到格外不解,他們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跟人針鋒相對一把,直到知曉負責帶領禁軍的是一位隻會讀書下棋的世家公子,並且這個隊伍中又被加塞了內官眷屬,才下定了決心,畢竟從對手的人員配置上看,完全就是一個廢物加一個拖後腿的,他們就算單兵素質不如禁軍,但論起地利人和,還是很有得勝的機會。
分析很有道理,但等兩邊交手的時候,郡吏們才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意識到一件連當今天子都還沒完全發覺的事情——跟家世無關,宋南樓完全是靠自己凶猛的性格以及強悍的實力被點為的騎都尉。
來自建平的禁軍以最快速度的控製住了整座城池,此刻還在城中的吏員大都被扣在原地,關押待審,宋南樓一邊指揮戰鬥,一邊又找了大夫來為皋宜郡守診治。
他們這一群人中不止有武將,也有文官,包括郡長史以及不少郡中屬員,為了保證能支撐起一個城市的正常運轉,盧沅光特地選了自己的十分看好的年輕官吏過來,其中就包括戶部小官韓拾荊。
同樣不善騎馬,且臉色比之前的侯校書還難看的韓·文官·拾荊顫巍巍地拱了拱手,有氣無力道:“騎都尉勿慮,來前陛下已經吩咐過下官該如何行事,盧侍郎也多有提點。”
宋南樓好奇:“不知陛下有何計劃?”又本著當朝官員的機敏立刻補充了一句,“倘若不方便的話,便當宋某不曾問過。”
韓拾荊:“倒沒什麼不便的,反正遲早也得要騎都尉知曉,現在說也不妨——陛下吩咐,兩地情況如此嚴重,除了天災,更多是人禍。此類事情往往需要快刀斬亂麻,越拖越難解決,我等抵達後,要是此地郡守尚且支撐得住,就問問郡守究竟誰是罪魁禍首,要是郡守支撐不住,就問一問此地郡吏的姓氏,哪些家族的吏員最多,就將哪家定罪,並籍沒全族。”
籍沒是厘清家產並收歸公有的意思,按大周風氣,地方吏員往往選自於本地的豪強大戶,要是拿著整個官衙的人員名單看的話,很容易發現其中的姓氏組成非常單調。
韓拾荊又補了一句:“此地郡守犯了錯,但錯誤主要並非由於郡守引起,如今連犯錯較輕的主官都已經被罰,吏員跟著獲罪也屬常事。”
聽到這句話後,與宋南樓等人一道過來的一位賀氏出身的年輕人才點了點頭。
——溫晏然這次不止在隊伍裡塞了禁軍,郡吏,戶部官員,甚至連負責監管官員的禦史都安插了一個進來,等於是完全繞開了兩州刺史的權責,決定親自處理地方事務。
宋南樓笑了一下:“韓君侃侃而談,想來心中已有城府。”
從門第家世上進行比較,韓拾荊跟宋南樓之間差距過大,所以有些事情後者做了也就做了,說不定還能博得一個能臣的美名,但前者表現得過於強橫,極容易在事後遭到打擊報複。
韓拾荊想了想,道:“陛下曾詢問過下官有何計劃,按照下官的想法,最好不要全然依仗武力來使人屈從,所謂‘千人千麵,百人百性’,世上有惡人,自然也有好人,有匪徒,自然也有長者,偌大一個嶧城,想來不會連一個看不慣當前事態的人都找不出的。這些本地大族人士,若是有德者,就以道德相勸,若是求利者,就以權勢相誘,天子是天下人的君主,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還怕沒人歸服嗎?”
宋南樓迅速理解了韓拾荊的意思——在這個時代,中樞有著天然的強大權威,而且建平中的新帝以超乎所有人預料的速度,迅速地掌控了屬於皇帝的一部分權柄,若是天子跟泉陵侯繼續相持下去,人心一定會慢慢偏向建平那邊。
歸根究底,皋宜跟襄青這邊的大族也並非都是一條心,天然存在拉攏一部分打擊另一部分的條件。
——其實溫晏然也認同韓拾荊的觀點,還給了一句點評,若是當真人人都有意擁立泉陵侯,也不至於想要拿兩郡來立威。
韓拾荊麵上忽然露出一個苦笑:“陛下同意下官的猜想,但卻沒有同意下官的謀劃。”
宋南樓聞言,麵上似有不解之色,片刻後才恍然大悟:“陛下聖明。”
天子不同意這麼做,是因為如此一來,皋宜跟襄青兩郡的局勢跟之前不會有本質區彆,去了一個張豪強,又來了一個李豪強——之前那兩位郡守之所以事敗至此,不是因為自身才能不足,而是因為過於依仗當地大戶成事,一旦失去了對這些人的控製力,也就失去了對整個郡的控製力。
在宋韓兩人商議皋宜這邊的事務時,遲了大半日沿水路抵達襄青的溫循等人,也開始準備入城。
襄青郡的郡吏跟皋宜那邊的一樣,也想為難一下建平來人,結果沒說上兩句話,就被作風彪悍的溫循直接挽弓給射穿了喉嚨,其餘郡吏看見這一幕,一時間全部駭然失色,不敢繼續倔強,加上他們誤以為來自建平的這些人要把郡守拖出來梟首,符合原定的計劃,一時間紛紛選擇了順從,並成功步上了皋宜郡那邊同行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