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頭看著施子真,說,“我一直想要吃一次懸雲山腳下,村鎮裡麵一家麵館的麵,大師兄曾在曆練的時候帶我去了一次,惦念至今。”
“師尊,”鳳如青斂去眼中的怨恨,將雙眼盛滿虛假乾枯的眷戀,說道,“往後我便記不起了,連大師兄也記不起,我想再去一次,師尊可否容我?”
她說得“情真意切”,仿若那家麵館裡麵的麵,是什麼人間珍饈,施子真從來知道她難脫凡俗,從前穆良每每出去驅邪除祟,必然要帶些凡間的玩意回來,送與她。
這些東西在施子真的眼中都如沉泥浮沙一般無用,可多年以來,也不曾嚴厲地橫加阻攔,總覺得時日還長。
現如今大弟子小弟子一同遭受重創,施子真身為師尊,自然選取的辦法,都是對他們最好最快的辦法。
但總也不至於連兩日都不能容,畢竟……那件事需得十月才能成,這期間他有充足的時間為小弟子滌蕩出一個純淨的靈魂。
於是在鳳如青在水下默默地攥緊雙手,咬住槽牙以為他不會答應的時候,施子真卻應了。
“便依你,延緩兩日,隻是你若要下山,必須先在這洗靈池中泡上一整夜,”施子真站在池邊不遠處,看著鳳如青因為先前那一片雙姻草,周身入魔之兆少了許多,這才稍稍放心,說道,“屆時我派弟子與你隨行,你吃完務必早早歸山。”
鳳如青緊咬的牙齒漸漸放鬆,低低出聲,聲音不帶著少女哭腔和綿軟,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謝之情,慢吞吞的,需得仔細分辨,才能分辨出奇怪,“謝師尊通融。”
施子真說完話便去了禁地,根本沒有注意到鳳如青周身的變化,鳳如青在他走後慢慢抬頭,眼中已經是一片暗紅,再無一絲黑色。
她慢慢勾起了一個笑,與昔日那個輕靈嬌美的少女判若兩人,帶著顯而易見的煞氣和殘暴。
她入魔了。
在最疼痛的時候沒有,最心傷的時候沒有,可這些天的一切一切,都因為今日這“沒資格死”,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並非是聽了鬼修之言,入了鬼道,做了誰的傀儡,她入的是心魔,是起源於愛慕,終止於怨恨的心魔。
一切一切的源頭,都是他。
她當初就不該從那妖獸殘屍的坑中伸出手,現在連選擇去死的權利都沒有!
窺天石上的預言果然不假,她隻怪自己太過多情軟弱,縱使她拚儘全力想要去改變,卻最終還是逃不脫淒慘下場。
失去記憶,與死了又有何區彆?她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何處,所愛是誰,所恨是誰,又怎能算活著?
變成同施子真一般的冰冷怪物麼。
無情道,無情道!
施子真從不肯低頭一顧如她一般的螻蟻,不能共情她的愛怨眷戀,不能理解她與穆良的相伴情誼,她倒要看看,若破了他的無情道,他又當如何?!
既然無論如何,都是落得淒慘下場,她何必哀哀求饒,何必卑微如泥,那鬼修有句話說得很對,她無論死了還是活著,記得還是忘卻,得到還是失去,從來半點不由她!
這樣微弱低賤,誰會喜歡,誰會想要去記得!
連她大師兄……都要我忘了她。
不若肆意猖狂,攪一場翻天覆地——
鳳如青將自己沉沒在洗靈池中,淹沒她紅得如同火灼的異瞳。
若是旁人入魔,跳入這洗靈池中,必然會被焚燒致死,但鳳如青不同,她天生的蘊靈之體,即便是入魔,亦能夠將所有魔氣都蘊在身體之中,不泄露一絲一毫。
識海中的鬼修猝然被濃鬱的魔氣席卷,嘶叫著到處躲避,卻依舊像是被燎原的大火燃燒殆儘的野草,嘴裡罵著叫著,再不敢頤指氣使,畢竟他隻是殘魂,麵對這新鮮出爐的人魔,根本毫無還手之力。
不過鳳如青最終放了他一馬,隻在識海中以魔氣凝結成自身的模樣,與鬼修麵對麵。
她終於見著了這鬼修的樣子,真醜,枯樹皮一般的老臉,一根竹竿架著一塊破布似的身材。
她笑起來,那漂亮的桃花眼透出妖異無比的味道,“就是你這些天不遺餘力地折騰我。”
鬼修蹲在地上,看著鳳如青還未等說出話,便被她抬手招來的魔氣包圍。
哀叫,求饒,卑微翻滾在地,肝膽俱裂的痛苦與折磨,此時此刻,由鳳如青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鳳如青沉在洗靈池底,識海中全都是屬於折磨她多日的鬼修的哀天哭地,她卻慢慢地勾起了唇角,這任誰聽了都要捂住耳朵,生怕被撕裂耳膜的恐怖聲響,對鳳如青來說,變成了難以形容的美妙樂章。
小螻蟻被踩死數次,碾碎肝腸,終於從地上爬起來,攀上了一個她從未企及過的高度。
她終於領略到鬼修一直說的肆意妄為的滋味,哪怕隻是冰山一角,卻也是作為施予者難言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