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們是哪片路段的,也是電力局的嗎?”
“這倒不是。”
身後的腳步聲停住了,那個說“不客氣”的耳熟的男音,略帶詫異地叫了一聲:“上野穀?”
上野穀轉過身,卻一下子呆住了。
很快,他的眼眶裡盈滿了熱淚,唇微微顫抖。
陶術回頭,也看到了,卻瞳孔驟然一縮,他雖然沒什麼戰力,但也是特殊安全部,有部隊編製的軍人,立刻伸手一擋,警惕地將上野穀這樣的普通人擋在身後:“彆過去!”
他們眼前的,是一行正維修電路回來的電工。和電工同行的,卻是一隻青麵獠牙,頭生犄角,身穿虎皮獸裙的大鬼,大腿足有成年男子的腰粗,拎著一根滴血的狼牙棒。
大鬼身後,還跟著幾個日本神話傳說中的河童、山鬼等妖鬼。
電工看陶術這樣的反應,愣了愣,摸不著頭腦:“您是參加會議的老師?”似乎完全沒有發現走在他們身邊的是什麼東西。
上野穀卻奮力掙脫了陶術的手,他再瘦弱白淨,也是個成年男人,陶術一時轄他不住,叫他掙脫了開來。
上野穀直奔大鬼跟前,竟死死握住那大鬼靛青的手掌,熱淚盈眶,語無倫次:“小林先生!竟然真的是您!我......我......”
大鬼見他激動至此,微微笑——陶術看來,是咧開一張血盆大口,溫和地說:“是有一段時間不見了。上野,你現在,還是孤單一個人麼?”
上野穀擦了擦眼角,笑了:“不是的,我現在有了一個女友,她是位老師,我們很快就要結婚了。”
大鬼頗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得陶術心驚肉跳,直怕那大掌拍下去,把上野穀瘦弱的肩膀拍塌了。
他忍不住隱晦地提醒道:“上野君,傳說中,鬼怪是有**變幻之術的。”
上野穀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陶術眼裡,小林先生是大鬼的形象。
而身邊的幾位電工也一臉迷惘地看著三人打啞謎。
上野穀正不知如何解釋之時,他們身後,風雪之中,雪花散開,身穿白無垢的女子緩步而來,她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陶術卻認得此人,她是日本的特質者,小林美子。他還在日本見過她。
小林美子走得近了,卻也先向那大鬼彎腰鞠躬:“小林先生,久不見了。”
那大鬼也笑道:“小林女士,久不見了。”
兩個小林?陶術愣了愣。小林美子認識這鬼怪?
電光火石間,他忽地記起了日本上一次出現的文本世界,是“百鬼夜行”!
然而,那並不是簡單的百鬼夜行。
他心頭倏爾間閃過一個猜測。
就在猜測湧上心頭的一霎,他不遠處的,那大鬼的形象,也微微一扭,如水波一蕩,化開了。
陶術眼中的大鬼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位年紀尚輕,大約二、三十歲的青年男子,五官清拔,有剛毅之態,又似常深思一般眉心微皺,他頭上,則戴著一頂紅星帽,紅星上有鐮刀錘頭。
倒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過了一會,陶術才醒悟過來,日本文學史裡繞不過去的小林多喜二的照片!
大鬼笑道:“這一回,您認得我了?”
當時,他初見到被桃子介紹來的年紀相仿的這位女子時,她不認得他。他並不見怪,因為,大多數日本的青年人,也都不認得他。
小林美子道:“我從前不讀書,不知道同姓的您。現在,您的名字,下一代日本人都將聞名在語文課本上。”
一頭霧水的電工們也還要趕去維修彆的線路,與“幫了他們大忙”的大鬼們告辭了。
小林美子則與“大鬼”打過招呼,便向陶術道:“您是中國的陶術君吧?猶記得幾月前,曾有一麵。”
便向他介紹道:“陶術君不必驚慌,這位是我國的作家,小林多喜二。”
果然是小林多喜二!陶術一口氣差點沒噎住。
上野穀則左看看,右看看,鬨不清楚為什麼他新認識的中國友人,會認識兩位小林。
見陶術欲言又止,眉頭深皺,小林美子道:“上野君,我和陶君是舊相識,我們有一些事情。”
上野穀忙擺手道:“我明白,我明白。”就向小林多喜二鞠了一躬,又和陶術告辭,進會場去了。
他一離開,藏身雪中的百鬼,也陸陸續續現身。
鬆雪桃子與寺山幸子結伴而來,夏樹跳了出來。
小林美子向陶術講了核心文本自行黏合的事情。
陶術聽得眉毛差點打結,想到那三類影子,不由自主地擔心起國內。
小林美子道:“現在信號已經恢複了,陶君如果實在放心不下,可以先去給國內打電話。”
陶術一看手機,信號果然恢複了,似乎核心文本恢複後,被未知力量遮蔽的信號就又出現了。
他望了那些明麵上的妖鬼一眼,麵帶猶豫。
鬆雪桃子——外表是紅衣的絕色鬼女紅葉的形象,她似乎是百鬼裡的主事者,挑眉道:“不用擔心我們。我們不會做什麼的。”
小林美子也道:“沒關係,我國的情況,你也可以向中國通報。”
陶術見小林美子在此,要擔心也輪不到他,略放下心,才匆匆地告辭,躲到一邊去打電話,希望將日本的情報轉達給國內,也詢問國內的情況。
見陶術離去,小林美子卻輕輕地止住了想說些什麼的桃子他們,她說:“要說什麼,都稍後再說吧。”
她望著雪夜裡的東京,睫毛上也落了幾片靜悄悄的雪花:“我希望,能帶著同誌們,帶著愛子,一起去看看,你們離開後的,今日之日本。”
百鬼微微訝然,卻又向小林美子點了點頭。
她便牽住愛子的手,帶著百鬼穿過城市,在重逢的雪月之夜,回首人間。
他們飄蕩蕩過河水,水流緩緩,穿過學校,一所高中學校,七八點鐘,學生早下了晚自習,但教室沒有空置。
教室裡,很快又新坐了一批男女。
有老有少,有的看起來是工人,有的看起來是售票員,有的看起來像漫畫家,還有的年已六十,有的正將嬰兒遞給丈夫,自己坐下。
黑板上,老師正將“政治經濟學”幾個大字用粉筆工整地寫下。
他們飄蕩蕩穿過山野,最偏僻的鄉村,新建起了的公立醫院。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的醫院,值班的醫生認真地啟動儀器。
他們輕飄飄,穿過白雪,見到了新成立的公社,見到了裡麵的集體大鵬,正栽種著新鮮的水果。
一位中年女子,夾著筆,拿著文件,正與同伴女青年,一起認真地統計,明天要供應給本鄉的水果采摘量。
他們飄蕩蕩,又見了精美至極的閣樓,園林。
這曾是昔年,幾個門閥大族的個人所屬,普通民眾無緣得見。
現在,它們的門外掛著牌子:第x人民公園。
山雖高,浮雲眨眼到,河雖遠,飄蕩蕩即日回。
日本,確實和往年,大不一樣了。
幽居島國,千年的壓抑生活形成的幽怨隱忍,似乎在短短幾個月來,消散了幾絲。
愛子抱住幾個月就瘦了一大圈的小林美子,笑著說:“媽媽,你做到啦!”
桃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大鬼笑得開懷。
小林美子卻說:“不,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到的。”
雪漸漸停了,她的眼圈漸漸紅了:“這幾個月來,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個道理。”
百鬼都怔了一下。
溫婉的女子抬起頭,眼中盈盈的淚積滿了,卻不願意落下,含淚欠身:
“此處本非雪國。
但人間,烈日曬不化風雪。卻唯有我們自己的雙手,能得以鏟平積雪。”
“即使是黃泉之人不再歸來,我們也終將能建起自己的國家。”
“問各位,卻為何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