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真的想去啊......
要錢......她想起父親幾乎全年無休,三班倒加班,勉強養家糊口,以至於早早敗壞了的身體。
可是,她真的想去。
鼻尖冒汗,筆尖用力,筆珠掉了,水筆咯噔一下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壞了。袁煦長出一口氣,已經做好了決定。
夜深,天全黑了。路燈附近飛著幾隻蛾子。
袁康成走走停停,心神不定,身上的藍工裝一路落著細細的灰。
走到路燈下的時候,他停住不動,從衣服右上方的口袋裡取出一盒煙,抽了根煙,點燃打火機。蛾子看到更明亮的光,向他撲來,他揮著手,將它們趕走,免於被燒穿翅膀。
吸了一口又一口,煙氣嫋嫋上升。他向右邊看了一眼又一眼,剛抬起腳,又躑躅不前。
......他該怎麼向妻兒開口呢?
老潘家裡也不寬裕,今天修機器的時候被絞掉了兩支胳膊,血淋漓地,當場暈了過去送到醫院。他妻子來看他,哭成了淚人兒。他們工友心裡也不好受,老潘是廠裡的老人,一向為人寬厚,有什麼難活,他從來不吝嗇指教新人,許多工友都受過他指教;誰家裡有個急事,要代班,求求老潘,他多半也都會答應。
因此,他們工人們聚集起來,一個下午都和廠裡、和老板談判,希望能為老潘爭取更多的賠償。
但無論如何,老板拿出的數字都不叫人滿意。甚至老板放話說,就算告到法庭上,也就這個數,因為老潘是自己操作失誤,才導致機器忽然開動,何況老潘胳膊是沒了,但昂貴的機器也因此徹底損壞了。
可是這能怪老潘嗎?老潘年紀已經五十了,還要三班倒,剛熬過幾宿的夜。
他們此前也抗議過,要求老板每周至少讓他們休息一天,但是老板說:少開一天工,就少賺一天錢。少開一個小時工,就少賺一小時錢。你們如果不想乾,多的是年輕人乾,或者我花點錢去買自動化的機器回來,雖然花點錢,但是機器不用休息,比你們劃算。
他們大多年紀不小了,要養家糊口,知道最近不少其他廠裡辭退了工人,代替以自動化的機器,一時嚇得噤聲。何況製造業裡的許多工廠確實都是這樣基本全年無休,大部分工人習慣了。
可是,無論如何,老潘殘廢了,就算裝上義肢,也乾不了重活了。至少廠裡的原來活計,他是再也沒法乾了。
老潘都五十多歲了,沒學曆,也沒技能,半輩子就乾這個活。他結婚晚,兒子還在讀高三,他老婆也是工人,但賺錢少,隻靠她一個養不了一家人。何況老潘還有個體弱多病的老父親,時不時就要住院。所以,老潘才會拚命地乾活加班,結果熬夜昏了頭,操作失誤。
這點賠償,對於潘家人來說,杯水車薪啊。打官司也請不起好律師,哪裡打得過高薪聘請律師的老板?
工友們麵對老潘妻兒絕望的神色,商量了一下,打算湊一湊,湊足三十萬,怎麼也得讓一家人撐到老潘兒子讀完大學,不能讓老潘他爹斷了醫療費,也不能讓一個成績不錯的孩子就此放棄學業,跟他們一樣,當沒前途的廠工。
想起老潘一家人老弱病殘的,想起自己剛進廠裡時,老潘照顧過自己,想起他平時的為人......袁康成猛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
要錢......念萍的身體也不算好,還要額外操持家務,他留給她的錢,是讓她照顧自己,買藥吃,和照顧家用的。
可是,老潘他......唉。
要錢......小煦剛讀大一,還要交上兩年半的學費......還有她的生活費,她在大學裡,有些額外的開支,總不能讓同學看不起。不能叫那孩子老是自己跑去兼職打工,他們導員打過幾次電話了,說她好幾次累得上課睡著了。耽誤學習可不成。
可是,老潘一家人......
要錢......家裡每旬也還要還房貸......
可是,老潘他多好一個人啊。
煙圈盤旋著上升消散,蛾子被煙熏開。袁康成定了定神,依舊躊躇不定,不知道怎麼向家人開口,但看到家裡的燈已經亮了很久了,知道妻女應都在等自己回家吃飯。
隻得硬著頭皮,一步步地向家裡挨去。
晚餐是幾樣小菜,有一道肉。飯盛滿了,碗筷擺好了。
一家三口落座,比起往日的其樂融融,今天飯桌上難得的沉默,誰都沒有說話,誰都沒有食欲。
還是鐘念萍說:“快吃吧,飯菜就要冷了。”
三個人才都拿起筷子,一語不發地扒飯。
扒了幾口,又都不約而同地放下碗筷,你看我,我看你。
袁煦捏著筷子,望了望父母,張口想說話。
但燈光下,母親的臉色蠟黃憔悴。袁煦知道母親有偏頭痛,今天又犯病了。
而一邊的父親,四十來歲,則頭上已經生了斑斑白發,背脊佝僂,皮膚發皺。他剛剛熬了一宿的夜班。
袁煦夾了一筷子菜,堵住了自己所有想說的話,咽下,笑著說:“爸,媽,你們也吃飯。”
鐘念萍點點頭,但袁康成卻神色很是躊躇,終是開了口:“念萍,小煦。我今天去醫院了。”
“爸,你身體不舒服?”
袁康成歎了口氣:“是你潘叔叔。他今天維修機器時有失誤,機器忽然開動,兩支胳膊都給絞裡麵了......”
鐘念萍嚇了一跳:“老潘怎麼樣?”
“送醫院裡搶救了。搶救過來了,不過人是殘廢了。他老婆苦得不行,都沒敢告訴兒子和公公,生怕耽誤兒子高考,讓公公操心。”
“廠裡打算賠多少錢?”
袁康成說:“按五級傷殘算,打算賠十二萬。老板說,他沒倒過來要老潘賠機器的錢,已經是看在他是老工人的份上,仁至義儘了。”
“他兒子不是要讀大學了嗎?老潘他爹好像現在還因為住院吧?我記得他們家還有房貸要還,這個數夠嗎?”鐘念萍關切地問。
“我們也覺得太少了。”袁康成猶豫了良久,“廠裡工友們商量了一下,想好歹給他湊到三十萬......”
鐘念萍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毫不猶豫,放下筷子說:“你等等。”就登登登地回了房間,不一會,翻出一本存折,拿了過來:“老潘是個好人,好人不能命這樣壞。這裡還剩七萬,你留三萬給小煦當學費和生活費,平時的家用,我自己的工資夠了。房貸的錢,從你工資裡扣也足了。你取四萬去吧。”
袁煦連忙道:“爸,我這裡還有幾百塊,也湊一下吧。”小時候她得過闌尾炎,爸值班,媽也在上班,急得不行,就給潘叔叔打電話,他立刻趕過來,送她到醫院,醫藥費都是他給墊的。
袁康成接過被塞得皺巴巴的存折,擦了擦眼角,咧開笑了:“成,我明天就去。”
這時候,飯菜已經有些冷了,一家人卻再次有說有笑地吃起飯來,氣氛輕鬆了不少。
袁康成笑著給妻子夾了菜,擠眉弄眼:“過一個月,是你生日,我打算請假,帶你去旅遊一天,你想好去哪。”
鐘念萍有些害臊,白了他一眼:“當著女兒的麵,說什麼呢。都這個年紀了,整什麼胡裡花俏的。”
袁煦笑道:“媽,四十三歲還年輕著呢。”
“四十三......”鐘念萍卻忽然有些悵然:“也不算太年輕了。”卻又一笑帶過去了:“還早著呢,到時候再說吧。趕緊吃飯吧,菜都涼了。”
等飯菜帶來的煙火味徹底散去,夜已深深,袁康成翻了個身,鐘念萍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推開臥室的門,到儲藏櫃翻找了一陣子,翻出了一小瓶的藥,握著它看了一陣子,放回原位,又將墊在藥下的那張確診通知書一條一條撕了,轉身若無其事地走回了臥室。
她轉身的一霎,門縫裡有粉紅色的煙霧悄然彌漫進來,卻仿佛被什麼無形的力量猛地彈了回去。
走進臥室之前,鐘念萍隻覺赤著的腳踝上一陣濕潤的微涼,脊背上一股寒氣竄起。她出於某種無法言說的,人類幾萬年積累的本能,回頭看了一眼。
室內靜悄悄。什麼都沒有。
窗外,城市上空,似乎彌散起粉紅色的煙靄,將都市攏在了夢幻之中。
但異象一閃而過。她再看時,依舊唯有幾點慘淡星子懸在灰蒙蒙的夜空裡,和著其下冷冰冰的燈紅酒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