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孟生一起找人的老僧看到這二人,卻頓露驚異之色:這一男一女兩位檀越好生眼熟,怎麼倒像在哪裡見過?
但孟生急著找人,老僧也怕朱生在畫壁之中待久了對身體不利,隻得與二人匆匆見禮,擦肩而過。
等把雙腿發軟,灰心木立的朱生從畫壁裡叫出來,老僧忽然想起那一男一女是誰了!
五十年前,他五、六歲時,曾經見過他們!
而至今五十年過去,這兩個人除了打扮變了,音容相貌,居然半點兒沒變!
難道是仙人建成了那人人可以尊嚴為人,活得挺直腰板的世界,所以回來找他和養母們了?
一想起來,老僧又驚又喜,不顧年邁,丟下孟、朱二人就拔腿往外跑,但寺中哪裡還有二人的蹤跡?隻得悵然而返。
後來,老僧向他的鬼養母們提起此事,養母們都大吃一驚。
她們也透過壁畫,看到了那一男一女,但都沒有認出來。
小雪驚道:“什麼?你說那兩人居然是燕赤霞和寧采臣?”
老僧說:“對,我親眼所見。是他們。”
“哎呀,你把他們的形貌再說一遍。怕不是你老眼昏花認錯了人。”
老僧無奈,將二人形貌描述了一遍。
小雪說:“是他們,隻不過你是不是認了反了。那個高個的男子才應該是燕赤霞。”
“我沒認錯,燕大俠是那矮個的少女,高個的是寧先生。”
“不對不對,一定是你認錯了,燕大俠明明長得”小雪忽然愣住了,搔了搔下巴:“咦,燕大俠長什麼樣?寧君子又長什麼樣?”
她是不會老也不會健忘的女鬼,五十年前的事,如今想來,依舊曆曆在目,如在眼前。
可是,記憶中寧采臣、燕赤霞的模樣,卻一片模糊,無論如何都想不清楚了。隻是一聽老僧描述,她下意識地就認為那個容貌平凡、鼻子上架兩片水晶的才是燕赤霞。
那寧采臣呢?
小雪跟其他女鬼麵麵相覷,女鬼們當中,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得起兩個人的具體模樣,隻記得燕赤霞與寧采臣,似乎是一副模樣一張臉。
甚至,她們連這幅壁畫是誰畫的都有點記不清了。
是寧采臣畫的?不對,又好像是燕赤霞畫的。
很多年過去了,蘭若寺的大抵格局並沒有改變。
甚至原來的東西南北的僧舍都還在,隻是被修繕一新。
離開蘭若寺後,陶術回頭看了一眼,忽然說:“小玉,你還記得中,燕赤霞一出場時住在哪裡嗎?”
張玉在記憶中搜尋了一下:“‘惟南一小舍,扃建如新’。‘有士人來,啟南扉’寧采臣是後來的,他到的時候,見到燕赤霞已經住在南舍”話音剛落,她自己也怔了一下。
可是在故事裡,她才是後來蘭若寺的那一個,而一開始住在南舍的,是陶術,是“寧采臣”。
張玉若有所思。她想起一開始進入文本的“蘭若寺”時,那些雕塑朝他們撲來時,其中聶小倩的雕像是朝陶術撲來的,是她拉住陶術才被一起帶了進來。
如果說這些將他們拉入的故事是根據人的所思所欲所情等特性量身而幻,那一開始,《聶小倩》這個故事就是針對陶術而來的。
而且在原文當中,最初在南舍住著的士人,並非寧采臣,而是燕赤霞。
那到底誰是燕赤霞?
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陶術想了想,說:“或許沒有燕赤霞,一開始隻有寧采臣,最後也隻有寧采臣。也或許,寧采臣就是燕赤霞,燕赤霞就是寧采臣。”
燕雖然有奇術,但為什麼聶小倩托付拔生救苦的對象卻是寧采臣?
聶小倩的故事,表麵上看起來是虛幻的鬼狐故事,其實自有隱喻性。
如果以蒲鬆齡當時的社會去對照到封建社會的現實,其實樹妖、夜叉等,就是經常夥同黑惡勢力的鴇母和狗腿子、流氓的化身。
而聶小倩等女鬼則是那些被拐騙、誘哄而淪落風塵,被鴇母、龜公、流氓所控製的苦命女子。
這些團夥利用這些“女鬼”去搞賣色、詐騙、搞仙人跳、殺豬盤,引誘生人謀財害命。
這些對照到聊齋裡,文人隱真身,托鬼狐。
在《聶小倩》的故事中,有奇術若仙人的燕是虛的,對應同樣是虛的樹妖鬼物。
而作為普通書生,秉性剛直、一諾千金的寧采臣卻是實的,對應的同樣是現實中因為世道險惡淪落風塵,被鴇母、流氓等黑惡勢力控製的聶小倩。
燕赤霞是劍客,神通廣大,對付的是那些有奇力的妖鬼。
寧采臣是凡人,虛弱無力,無法斬妖除魔,但是他一諾千金,當真救出了小倩,故事裡是移她殘骨脫魔掌,現實裡有可能是脫她於控製,贖身或者帶了她逃走。
在真正的故事裡,世上可能並沒有燕赤霞,隻有救不得全部,隻有以凡人之力,勉強拉了聶小倩一把的書生寧采臣。
說到這裡,陶術忽然歎了口氣。
“陶哥哥,你怎麼了?”
陶術說:“我隻是覺得,這個文本,倒確實通人心。”
作為燕赤霞雖有奇力,但一個人的英雄偉力,如何救得世上所有的苦命人?奇術救急,難救苦。
小倩和女鬼們想重新做人,小玉所化的“燕赤霞”能殺樹姥姥、能殺“大王”,卻改變不了現實,變不了這個逼得鬼魂不敢做人的世道。
而寧采臣雖然在現實裡勉強幫了小倩,但也隻有小倩而已。
而陶術,也不過隻能借一支筆,繪一副夢幻畫壁,救幾個女鬼避世等待。
雖是文本世界,但這文本卻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曲,仿佛在問他:寧采臣,或者說燕赤霞,你就算拚上一生,能改變多少?那樣的世界必將到來,可終你一生,你所能推動改變的,所能做的,也有限的很。
蘭若寺漸遠,陶術推了推眼鏡,吐出一口氣: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雖然我救不了所有人,可是世上,又不是隻有一個燕赤霞,也不是隻有一個寧采臣。”
“我、你、他、他們”
“我仍然相信,人人可為人的世界,必將到來。”
他向天空看了一眼,沒能誅他的心,似乎有什麼東西極不甘心地撤去了。
二人漸行漸遠,一陣清風吹過身後的蘭若寺,風中依稀傳來女子們輕快的笑聲。
至少,蘭若寺不聞五十年前的哭聲了。
那何妨再等幾個、若乾個五十年?且看世上有多少燕赤霞、寧采臣。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