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昏。
理國公府用膳的點快到了,菜肴都已經擺到桌子上了,褚星奇卻始終不見人影。
國公夫人親自到他的住處去詢問。
“夫人,少爺在屋裡已經悶了兩個時辰了,我們叫他,也不讓我們伺候。”侍女說。
國公夫人聽了有些擔心,敲門道:“星奇,星奇......你在裡麵嗎?”
門嘎吱一聲開了。她的小兒子站在門口,第一次在遊學歸來後換下了道袍,穿上了作為侯門公子的金襄玉飾。
縷金靴,藍田帶,玉冠束發,一身淡鵝黃紗衣。豐神秀整,皓齒鮮唇。
雖然道袍也彆有風致出塵,但這一身更顯出他好容貌,好氣度,更像侯門翩翩佳公子。
這一身衣服還是他離家學道後,國公夫人因為日夜思念小兒子,為排解寂寞而備下的。每件衣服上的刺繡、配飾,都是她親手一筆筆繡的,親自一件件挑選的。
每一個月都要做一身,她都要念一聲兒在哪裡,是冷了,還是渴了,是熱了,還是餓了。
如此一月月,一年年,做下了幾十身。
有時候,想他回來會長高了,忙叫縫褲腳。
有時候,怕他回來會瘦了,又叫寬衣帶。
可惜褚星奇歸家之後,總是一身羽冠道袍。
那整箱整箱的華服從不見他穿,被撇到了一旁。
一個母親的心就總是隱隱地揪著,道袍雖好,卻總叫她想到三年裡她做的噩夢——
三年間,她總是做噩夢,夢到這孩子駕鶴而去,從此摒絕人寰,身沒雲海。
雲海渺渺,駕鶴成仙,世人都說神仙好。可對一位母親來說,哪比得上孩子娶妻生子,承歡膝下?
幸好,她的孩兒還是選擇了回到紅塵。
看到母親望著自己仲怔不語,褚星奇問:“娘,不好看嗎?那我去換一身。”
國公夫人隱布皺紋的眼角含了淚光,忙笑道:“好看,好看!還是這樣穿好看。”
“星奇,走,我們去用膳。讓你爹爹、你哥哥姐姐們都看看。我就說,這身衣服你穿著肯定合適。”
“好。”
國公夫人笑開了花,挽著兒子的手,一邊走一邊念叨:“這一次多住幾天再出去玩......不是娘不讓你出去,但是在外麵整天東奔西走的多累啊......今晚的晚膳,你爹和我盯著廚房,叫他們做的都是你最愛吃的......”
她絮絮叨叨,但逐漸走得有些氣喘籲籲:“兒,你走慢點......”
褚星奇一怔。
母親已經年邁,跟不上他的步子了。
可是他始終記得,他小時候,又矮又小又病的一個,比同年齡的女娃娃還瘦弱。
那時候對他來說,要跟上父母,是這樣的艱難。
父母的一步,是他的好幾步。他一路小跑,還差點跌倒。
奶媽和其他人要抱他,他不讓,隻揪著母親的衣服。
那時候還年輕的母親就抱起他,柔弱的千金小姐從來手裡都沒有拿過超過一本書的重量,竟硬是抱了他一路,額頭的汗濡濕了鬢發,大汗淋漓。第二天手都僵了,可是當他再次伸手時,依舊笑著將他抱起。
可是,現在,他早已長得已經比母親高了。
他走一步,是母親的幾步。
母親要跟上他,卻走得氣喘籲籲。
褚星奇放慢了腳步,等著母親追上來,陪著她慢慢地走向用膳的正廳。
正廳裡,飯菜的香氣遠遠地飄了出來。
父親坐在正位,兄姐、嫂子們早就落座,有說有笑。
褚家人少,沒有那麼大的宗族,雖說是侯門世族,但父親母親對子女都十分慈愛,不忍心拿太多嚴苛的規矩破壞家人間的溫情。
因此,褚家的飯桌上一向沒有多的規矩。
嫂子們也不侍立,姊妹們與兄弟們也不分桌,一家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
看到褚星奇扶著母親而來,兄姐都站起來,迎母親入座。
大家空了一個位置,就在理國公夫婦的身旁。
褚星奇扶著母親入座,自己也坐下了。
理國公夫人向理國公低語幾句,理國公打量小兒子,連連點頭:“還是這樣穿精神。以後都這樣穿,道袍就該收起來了。”
他說著,看褚星奇久不夾菜,竟不要仆人,自己站起來,笨拙地把褚星奇喜歡的菜放到了他的眼前,說:“多吃一點,你小時候不是想吃肉,總抱怨說不能多吃嗎?現在身體大好了,在道觀裡總是吃素的怎麼行?多吃點肉,還能再長高。”
他端菜的時候,頭顱略低,褚星奇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發髻裡的白發,父親的嘴角也生了皺紋。
父親不如小時候那樣的高大威嚴了。
褚星奇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他體弱多病,常常臥床。
苦澀的藥一碗入喉,苦得他的舌頭都麻了,吃什麼東西都沒有味道,隻能喝粥。還不能喝多,喝多了會吐。
他羨慕兄姐,甚至羨慕可以大口大口吃飯的小狗。
有一次,人家給看護他的大夫端來了飯菜。
他嗅到飯菜的香氣,看到大夫的托盤裡,有一大塊的紅燒肉,放了糖油,塗色甜蜜。
而他的一邊,隻有一碗散發著苦味、黑乎乎的藥汁。
他不想再喝藥吃粥了。趁著大夫沒來,他偷吃了大夫的紅燒肉。
結果是當晚,他上吐下瀉了一天一夜,虛弱得眼睛都快睜不開。
母親哭、哥哥哭、姐姐也哭。所有人都圍著他掉眼淚。
父親沒有哭,隻是黑著臉,在他醒來後,眼睛裡卻泛著紅,啪地在他臉上打了一個巴掌。
那是他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
其實現在想起來,父親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點力氣都沒使。
打完巴掌以後,母親跟父親撕扯,吼他你瘋了嗎為什麼打孩子。
父親扭頭就走。
他長大以後才聽母親說,那幾天,父親發了瘋一樣,堂堂侯爺,不眠不休,到處低聲下氣,滿京城延請名醫,為了請來一位早已隱居的名醫,甚至險些下跪。
後來他長大了,身體慢慢好起來了,人家都說他是浪蕩子,是輕浮兒,揮金如土,不務正業,四海學道。說父親教子不嚴。
父親卻隻有一句話:我隻希望他能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著,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拿起碗,扒了幾塊肉,掩住微紅的眼,笑著咬了一口,說:“好,我一定多吃點,再長高一點。”
一邊吃飯,哥哥說:“你也不能總是這樣到處晃蕩。小時候你這麼聰明,長大了這些聰明才智難道就浪費在典籍經書裡?”
姐姐說:“是啊,弟弟,彆出去東遊西蕩了。哪怕不從文,也可從武。”
哥哥英俊的臉逐漸模糊,變成了長坐在他病床邊,一字一句認真給他念書聽的小少年們。愛玩愛小的少年們為著體弱的小弟弟,竟連日地悶在味道酸澀的病房裡,你一言我一語地為他讀書:“你快點長大,我們一起上書齋。”
姐姐們嘰嘰喳喳,性格活潑。耐不住性子的急躁長姐曾一針一針,學著為他繡了布老虎、布偶。喜歡蕩秋千踢毽子最不愛讀書的二姐為了教他認字,竟然讀書到深夜。她們說:“你快點長大,到時候你來為我們拉喜服。”
隻是哥哥姐姐們以前過的日子,跟京城相識的同齡人比,也不算好。
理國公府不是一直都是這樣豪貴,他還小,常常生病的時候,家裡一日比一日敗落,甚至多有皇帝要奪爵的說法。
哥哥的運道不好,在理國公府失勢的時候,哥哥不小心從馬上摔斷了腿,從此讀再多書,也沒法從文從武。所幸如今靠打理家中產業也能風風光光。
姐姐的時運多艱,兩位姐姐的未婚夫都嫌棄昔日的理國公府敗落,背棄了婚盟。以至於她們一直蹉跎到今日,家裡顯達了之後才重訂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