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侍膳太監源源將蓋碗呈上來,就算行軍在外,膳桌上的飲食也不能從簡。燕窩粥、各色餑餑點心擺放了滿桌,太後笑著說:“這是皇帝繼位後,頭一回陪我用早膳呢。來,都是你愛吃的,快吃呀。”複又招呼頤行,“純妃也吃,這麼些好東西,可彆糟蹋了。”
皇帝為人子,自然要親自服侍母親用膳,站起身取了碧玉箸來呈給太後,一麵道:“是兒子疏忽了,這些年一直忙於朝政,欠缺了在額涅跟前儘孝的機會,兒子有愧。額涅放心,往後兒子一定多陪額涅用膳,或是兒子儘不著心的地方,讓純妃多替兒子伺候額涅。”
頤行道是,牽著袖子為太後布膳夾點心,“奴才日日閒著呢,往後太後要是想招人解悶子了,打發人給奴才示下,奴才一準兒立刻上您跟前來。”
她是靈動的姑娘,不似後宮多年的嬪妃,一個個死氣沉沉的。太後瞧著佳兒佳婦在左右服侍,雖說自己才四十出頭,卻也似乎受用了兒孫繞膝的快樂。
“你們不必忙,坐下吧。”太後笑著說,“你們有這份心,我就高興了,隻是今兒請你們來,是有話要叮囑皇帝。你是一國之君,千萬要自省,隨行的臣子扈從們,那麼多雙眼睛盯著,雖是小兩口要好,也要背著點兒人。純妃年紀小,怵你凜凜天威,沒有不聽你的,你要是瞎胡鬨,叫自己失了顏麵不算,也帶累純妃的名聲。如今世道,爺們兒刁鑽,挨罵的是女人,你需懂得這個道理。倘或自己身子正了,外頭人無從說起,提及純妃也道不出錯處來,這樣豈不好?”
頤行沒想到,太後傳他們來,竟然說了這番話。
原本她以為自己少不得要碰幾個軟釘子,畢竟就如太後說的,男人做了錯事,女人頂缸挨罵,尤其這男人還是皇帝。可太後沒怪她,由頭至尾都教訓皇帝,對麵的人被數落得低下頭,訕訕說是,“兒子謹記額涅教誨”,頤行瞧著卻鼻子發酸,沒想到這天家,倒比市井人家更公正。
讓皇帝一個人背鍋,終究不磊落,她吸了口氣道:“太後,昨兒那樁事不怪萬歲爺,是奴才沒個體統……”
皇帝說不是,“是兒子哄騙純妃說有蛇,才把她嚇得躥起來的。”
互相推諉的常見,互相攬責的倒不多。太後一瞧,心道好嘛,再追問可要傷和氣了,恰巧侍膳的送羊奶進來,便含笑招呼,“話說過便罷,那些且不提了,趁著熱乎的,把羊奶先喝了吧。”
宮裡常年有喝**的習慣,即便長途跋涉,壽膳房也不忘帶上兩頭羊。可頤行打小兒並不愛喝那個,就算小時候一頭黃毛,她額涅捏著她的鼻子灌,她也會一股腦兒吐出來。
如今可怎麼辦呢,太後跟前,不喝是不識抬舉,或許人長大些,已經能夠適應那種口味了也不一定啊。
於是硬著頭皮端起來,那麼漂亮的羊脂白玉盞裝著,上頭還漂杏仁粒呢。宮裡頭禦廚手段高超,倘或做得服口,喝下去應當也沒什麼要緊。
橫了一條心,頤行低下頭,將盞沿貼在唇上。然而還沒喝,一股膻味撲麵而來,她頓時頭昏眼花,胃裡翻江倒海,幸好今兒還沒進東西,這一嗓子吊起來,吊得眼泛淚花,忙擱下玉盞,拿手絹捂住了嘴。
太後和皇帝都嚇一跳,皇帝問:“怎麼了?身上不好?”
太後琢磨的卻是其他,直向皇帝擺手,“快快快,你不是會診脈嗎,瞧瞧她這是怎麼了。”
有些話不便說出口,太後心想你們以前還玩兒太醫和嬪妃那一套,瞞著眾人早翻了牌子也不是不可能。算算時候,老姑奶奶進宮都半年了,這會兒要是有了好信兒,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太後兩眼晶亮,興衝衝望著皇帝,皇帝要伸手過去,頤行訕笑著婉拒了,“奴才沒病,就是喝不慣羊奶,在太後和主子麵前現眼了。”
太後聽了有些失望,但仍舊不死心,非要皇帝替她診脈不可。頤行隻得把腕子擱在膳桌上,讓皇帝望聞問切都來了一遍,最後皇帝向太後回稟:“純妃一切如常,並未遇喜,額涅就安心吧。”
這麼一來太後和頤行都很尷尬,所幸太後機敏,笑道:“我哪裡是叫你瞧這個,大暑天裡,萬一要是受了暑氣,問過了脈也好及時調理。”
至於吃不慣的羊奶,當然立時撤了下去,皇帝蹙眉衝頤行道:“各人都有忌口的東西,不愛吃的彆硬吃,回太後一聲,總不至於逼你。”
頤行道是,紅著臉說:“我是個沒造化的,原不想掃了太後的興,您賞我臉,我再推諉,多不識抬舉。”
太後歎了口氣,“我常說你聰明,原來也犯傻,不愛吃的東西混吃,吃進了肚子裡多難受。好在你主子是半個太醫,要不這會子還得宣人請脈呢。”
這一箭雙雕,是太後偶爾的調侃俏皮。
後來早膳用得還算愉快,頤行走出太後的大帳時,周圍已經開始預備開拔了。
和妃和謹貴人碰巧四處溜達,見了她,便有些拈酸地說:“如今純妃妹妹可是大英後宮紅人兒嘍,不隻皇上寵信,連太後都格外器重。”
頤行站住腳,笑了笑,“那下回太後賞膳,我向太後舉薦您吧,人多吃飯才熱鬨呢。”
這下子和妃臉上沒了笑模樣,“倒也不必,自己t臉靠上去的不香,還是謝謝您的好意了。”
頤行不愛和她沾纏,複一笑,轉身走開了。
和妃看著她的背影直咬牙,“小人得誌,如今可好,都爬到我頭頂上來了。”
謹貴人有些悵然,長籲了口氣道:“後來者居上,自古宮裡頭成敗不看資曆,隻瞧誰能攏絡住君心。娘娘和我,都不是慣會撒嬌邀寵的人,人家昨兒夜裡那出,換了您,您做得出來嗎?既是技不如人,索性認命得了,咱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雖是不能和純妃較高下,比之留宮的那幾位,可算體麵多了。”
和妃起先也氣憤,後來聽謹貴人這麼說,心頭的火氣一霎兒倒也消了。
她說得對,比不了純妃,還比不了貴妃她們嗎。本以為那三妃複了位,大抵還和以前一樣,沒想到這回連熱河避暑都沒她們的份兒,將來在宮裡也抬不起頭來了。
要說和爺們兒兜搭,自己是真沒那手段,後宮的女人,哪個見了皇上不存敬畏?像純妃那麼掛在他身上,就算借幾個膽兒,自己也不敢嘗試。早前在萬壽宴上,倒也曾暗中和她過不去,總算交過手,沒得便宜,也沒損失什麼。如今有了貴妃她們的前車之鑒,愈發要謹慎些,畢竟一個正紅的人,還是不招惹為妙,等將來她過了氣,自有撒氣的機會。
橫豎車隊重又整頓起來,沿著山林裡的路徑向承德進發。一切的愛恨情仇,在這火辣辣的天氣裡,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大家悶在車輦上,縱使打起簾縵,也還是覺得熱。好在中途下了一場雨,好大的雨點子,澆得黃土道上泥星飛濺。蒼黑的天邊閃電撕裂天幕,像蛋殼上敲出了裂紋,那古怪的走勢,誰也摸不清老天爺的路數。
後來行行複行行,第六天傍晚的時候,才終於到達承德。
迎接的官員們早就預先跪在道兒旁了,老百姓山呼萬歲,皇上下定決心的不擾民,終於還是在當地官員的積極組織下破了功。
長途跋涉,大家都很疲憊,皇帝卻要打起龍輦的門簾,像個佛像一樣穿著厚重的袞服端坐在裡頭,接受黎民的朝賀。
“看看,熱河的百姓多熱情!”頤行挑起窗上一角朝外觀望,“頂著大日頭見皇上,就像咱們小時候趕廟會似的。”
小地方的老百姓得見天顏的機會很少,雖說天子頭上帶著雙層紅纓結頂的涼帽,帽沿把臉擋去了一大半,卻也沒讓他們的熱情有任何削減。
亂哄哄,人聲震天,車隊走過了最繁華的路段,直到進入避暑山莊正門,才將那份熱烈遠遠甩在身後。
大夥兒終於能下車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可真不錯,頤行的腳尖在地皮上搓了搓,環顧四周的景兒,山巒中的避暑勝地,果真涼爽宜人,像走進了一個新世界。朝北眺望,不知自己的住處被安排在哪裡,最好能依水而居,就是盛夏時節最愜意的饋贈了。
這廂正琢磨,不防前頭懷恩壓著涼帽疾步過來,到了麵前一打千兒,壓聲說:“純妃娘娘,主子爺聖躬違和,召您去一趟。”
頤行怔了下,心道這可好,看著那麼結實的萬歲爺,受不住承德百姓的熱情,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