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澈那句近乎寵溺無奈的笑言,倒將徐靜書惹得“慫病”發作, 無措地將雙手背在身後, 無力地耷拉了腦袋。耳朵燙得厲害, 心中羞愧又後怕地砰砰跳個不停。
今日的她——尤其方才在席間——實在衝動脫序到連自己都覺陌生的地步。
她隱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那樣,也很清楚那樣不對, 但在那個當下, 她就是克製不住心中那股複雜的焦灼火氣。
是的, 她長這麼大,到今日才是頭一回由著自己心中氣, 無理攪三分。
實在是有點糟糕。
“我沒齜牙, ”她雙手負在身後, 蔫頭耷腦地軟聲道, “對不住, 我先才是起急了才口沒遮攔,請表哥……”
“為什麼事起急?”趙澈抿笑,淡聲打斷了她的愧疚與自責。
徐靜書慢慢抬起羞慚紅臉, 小心環顧四下。今日列席者數十人,此刻大都三五成群在近旁各處小景致找樂子,或是找地方坐下敘話, 就春日山景煮茶品果, 時不時發出點笑聲。
雖說是第一次涉足這種場合,但如今的徐靜書畢竟讀書明事整兩年, 不必旁人來教, 她也知那些人看似散漫玩樂, 實則是在心照不宣的風雅笑談中互亮機鋒。那些言笑晏晏的背後,或多或少都隱藏著許多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
她明白眼下不是拉著表哥談“要不要考國子學”這種瑣事的好機會,可她又怕若不及時將自己的理由與打算說清楚,表哥對自己的失望氣惱會變成再也結不開的結。
心下飛快權衡利弊後,她清了清嗓子,小聲提議:“我瞧著半山亭裡沒人,我們可不可以去那邊講?我明白表哥今日過來一定還有旁的事,不會耽擱你太久的。”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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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成王府這櫻桃宴,在名義上是個“賞春品果的閒散私宴”。說通俗點,就是“成王殿下今日得閒,請些人到府上來吃喝玩樂”的意思。
其實誰都知那不過就是對外的一個說辭,今日主家與受邀賓客各自心中皆有醉翁之意,吃喝玩樂不過是個聚首的由頭。
但即便這樣,成王府在場麵上還是供足了吃喝玩樂的花樣。
半山亭內的石凳上早早鋪好了綿軟錦墊,午間正席散後,就有侍者在亭中石桌上擺好一套茶具與三盤新鮮櫻桃果,另有兩個盛了茶點的黑底紅漆攢盒。
亭前石階上有一名侍者肅立多時,見徐靜書與趙澈相攜而來,恭敬執禮後亦步亦趨將二人迎進亭中入座。
廳中一角有紅泥小爐,小火煨著煮茶小銅壺,壺嘴有茶香氤氳成束狀薄霧,早春新茗的清芬在亭中徐徐漾開,散入春日午後的晴光裡。
侍者替二人分了茶後,便得體退出,在亭前碎石小徑上走出十餘步,到了絕不會聽到亭中人交談的距離才停下,目不斜視地垂手肅立,確保不會打擾賓客交談,又能及時照料賓客所需。
“想說什麼?”趙澈以指尖輕叩茶盤邊沿,麵色已然和緩。
原本坐在他對麵的徐靜書趕忙站起,走到他身側站定,淺聲細語:“就是,關於我明年的打算,我們得談談。”
“做什麼要站這麼近來談?”趙澈蹙眉,頰畔浮起一抹詭異而可疑的紅痕。
“我怕待會兒說著說著你生氣了要訓我,站得近些,你就不用訓得太大聲。”徐靜書悶悶抬頭,看了看小徑那頭的成王府侍者。
她還是想要點麵子的,若被人聽到她挨罵,那真是丟臉丟大了。
趙澈發出一聲沒好氣的長歎:“是為何不願再繼續投考國子學深造?莫非是受阿蕎的影響?”
“沒有沒有,表姐一直叮囑我要用功,她說她是有苦衷才那樣的,叫我不要學她,”徐靜書怕他要誤會趙蕎,趕忙使勁搖頭,“我最初就沒打算要投考國子學。我想的是等今年底結業過後就好生準備,明年開春去考官謀職。”
以國子學的學製,要想學有所成順利結業,少則三年,多則五年,對她來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她不能再多吃這麼幾年的閒飯了。
趙澈眉心微凜,著惱沉聲:“你到六月才滿十五,急著謀什麼職?府裡養不起你是怎麼的?”
徐靜書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尖。
這雙新嶄嶄的繡鞋與她身上新衫是成套的,銀絲夾彩線紋繡花鳥,鞋麵那簇短流蘇以一粒小小金剛鑽固定。
午後春陽自枝葉間柔柔灑下,使那粒經巧匠之手精心打磨的小小金剛鑽生出熠熠璀璨的光芒。那華麗冷萃的光芒略有些刺目,這使徐靜書不由自主地使勁閉了閉眼。
“表哥,十五歲就是大人了,該有大人的樣子,”她聲音小小,卻很堅定,“從前年歲小,家裡無法再多養我一個,我自己也沒旁的法子活下去,才厚著臉皮來尋姑母庇護。如今我既已長大,就該端端正正立起來。”
她的軟嫩嗓音裡還有點綿甜稚氣,可說這些話時的語氣格外平和沉靜。似乎字字句句都已經過長久的深思熟慮,並非年少輕狂的衝動妄言。
“好,你有你的想法與打算,總歸也是個上進的路子,這不是壞事,我不與你生氣,”趙澈深吸一口氣,冷靜地替她分析利弊,“可是,咱們且不說你考官能不能中,即便明年你考官成功,若隻是明正書院三年的求學資曆,那也隻能從末等小吏做起,將來仕途也會比國子學出來的同僚艱難得多。你想過這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