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起朝中就大事不斷, 全城搜宅過後有不少官員因“後院人逾數”問題被彈劾、被問罪, 丟官、褫爵、坐牢者中不乏宗正寺卿、太常卿這類位高權重的一部主官, 朝中格局正在經曆立朝建製五年來最大的一次洗牌。
這等形勢下, 作為儲君趙絮手中秘而不宣卻最為重要的一張底牌, 趙澈要忙的事實在太多。再加上襲爵典儀與大婚籌備的諸多雜事, 近來他每日能睡足兩個時辰就算謝天謝地,根本忙到不可開交。
今日他是委實放心不下, 怕徐靜書因被禦史台退回的事而心有鬱結, 又怕有好事者在她麵前說三挑四惹她難堪, 這才丟下手頭那一大堆事, 專程到光祿府接她散值。
馬車停在柳條巷口時, 頑皮笑鬨一路的徐靜書斂容正色,拿指尖輕點他眼下那片淺淺的青影:“往後不必特地來接我散值了。”
他近來有多忙徐靜書是知道的。有這功夫跑冤枉路,還不如躺下補個眠,這憔悴的模樣看得她心疼死了。
趙澈將她的手收進掌心,望著她勾了勾唇角,卻沒說話。
“我知道你今日為什麼來,”徐靜書笑眯眯衝他皺了皺鼻子, “你是不是怕我會哭著從光祿府出來?”
趙澈放開她的手,張開雙臂向她敞開懷抱。
待她窩進他懷裡,乖順柔軟如一隻終於回窩的小兔兒,他才無奈笑歎一聲, 將下巴輕抵著她的肩窩。“嗯。”
“彆擔心, ”徐靜書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糯軟輕笑,“光祿府的情形比我預想中要好得多,我沒有受欺負。而且這裡有很多東西可學,這段回頭路我不會白走。”
從禦史台被退回光祿府,從皇帝陛下金口玉言盛讚“優秀”的徐禦史成了前途叵測的試俸官,這種情形放在大多數初出仕途的年輕人身上,大約都能算是一段能讓人心生絕望的經曆。
但她是徐靜書。
是當年在甘陵郡王府那間不見光的暗室裡,每日被灌藥、放血長達半年,時時一腳踩在“死”字上,都不曾真正絕望過的徐靜書。
趙澈垂下了長睫:“這段回頭路,你原本是不必走的。”
“你遇事會想到找我商量,那就表示你覺得我已經是個有能力同你攜手麵對風浪的人,這很好的。”
雖最初做這決定時她也曾痛苦忐忑,但她明白,若還能想出彆的法子,趙澈絕對半個字都不會讓她知道。
所以她半點不怨他,甚至還有絲絲歡喜。在心上人的眼裡是個可以共擔風雨、互為倚靠的人,這不正是她一直想要做到的嗎?
如今她既已做出選擇,不管前麵是荊棘還是通途,她都不會後悔,也不會沮喪。會好好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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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柳條巷的宅子裡後,徐靜書窩在書房裡,將從光祿府借回來的卷宗、邸報攤在麵前,卻半晌沒看進去。
因為她總是忍不住想起顧沛遠早上丟給她的那個古怪問題——
為什麼會被禦史台退回?
以顧沛遠的資曆、地位,對她提出這個問題絕不可能是因為閒極無聊而。刻她越想越覺得,顧沛遠怕是在借這個問題提醒她什麼事。
禦史台需要避嫌,擔心她成婚後會出現立場上的偏差,無法秉公允之心擔任法司官員之責——
當初禦史大夫衛舒玄大人是這麼告訴她的,她自己也這麼認為。
可顧沛遠說不是因為這個,或者不僅僅隻因為這個。
究竟還有什麼玄機是被她忽略掉的呢?莫非是她在禦史台任職期間,做錯了什麼而不自知?
徐靜書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腦子完全不夠使,末了隻能抱頭猛薅自己的頭發。
好在顧沛遠雖叫她“自己想,不許問彆人”,卻給了她十日的時間容她想,不然她大概會急到將自己揪成禿頭。
接連十日,徐靜書白日裡與同組夥伴們一道為爭取補訓佳績而絞儘腦汁,散值回到柳條巷後還得苦苦思索顧沛遠拋給她的古怪問題,腦子幾乎沒一刻得閒,時常累得連個表情都擺不出來。
好在補訓官是十日一休沐,到了六月十七,徐靜書才總算歇下來喘口氣,生生睡到正巳時才醒。
自小暑以來接連烈日曝曬,今日難得天降甘霖,瓢潑雨勢將偌大個鎬京城澆個通透,總算將酷熱暑氣驅散了些。
吃過遲來的早飯後,徐靜書攏了外袍站在中庭廊下,看著漫天雨幕發著呆,又開始思索顧沛遠拋給她的那個問題——
初七那日,顧沛遠要求她十日後給答複。也就是說,等明日回光祿府時顧沛遠就會問她要答案了。
這可真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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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愁到想要揪自己頭發時,趙蕎忽然從她身後探出頭來:“嫂子。”
畢竟徐靜書與趙澈已過了文定之禮,大婚日期也定下了,趙蕎喚她這聲“嫂子”雖早了些,但也不算出格。
可架不住徐靜書臉皮薄,登時像被人潑了紅漆似的:“做、做什麼?”
近來趙蕎也不知在忙些什麼,兩人明明同住在這宅子裡,徐靜書卻已好些天沒見過她了。
“幫我個忙唄?”趙蕎雙手背在身後,笑得有點像……給誰拜年的黃鼠狼。
“什、什麼事?”徐靜書非常警惕地往旁側讓了半步,與她拉開些許距離。
“是這樣的,我那說書班子不是跟旁人不一樣麼?可這才沒幾個月就有同行學我的樣,也拿《民律》改本子講,”趙蕎也不知該驕傲還是該氣惱,心情很複雜,“多幾個同行一道來給百姓講《民律》,這事大麵上看其實不壞,可你知道,我那班子……”
雖趙蕎能用一套隻她自己看得懂的“天書”寫說書本子,但終歸還是需有識字的人幫她搜集編本子的材料。
早先她都找好友沐青霓或徐靜書幫忙,可近來這倆人都不閒,趙蕎不好意思總麻煩她倆,便花錢雇了些讀過書但沒有再考學或考官的人到說書班子裡。
“不算我自個兒,如今共有寫本子的八人,再加上六個專門說書的,這就要養活十五口,”趙蕎無奈一攤手,“我一個班子頂彆家三個班子的人,可大家說一場書能賺的錢都差不多。我若再不想點新鮮玩意兒開源,很快就會撐不下去的。”
徐靜書頗為認同地點點頭,關切道:“說書行當的事我不大明白,你這是想我幫著你出主意麼?”
麵對她誠摯的目光,趙蕎心虛地清了清嗓子:“我倒是想出法子了,就想請你幫我參詳參詳,看合適不合適。”
徐靜書詫異:“什麼法子?”
“我打算隻在夕市上講《民律》相關的本子,然後每日再在夜市另開一台,講京中最新的各種小道消息。就像朝廷每日傳抄邸訊、每旬發邸報給各府那樣,差不多就那意思。”趙蕎解釋了自己的想法。
大周的每日邸訊與每旬邸報,內容是朝會上已有定論的常程申奏、聖諭詔旨、官員任免等訊息,經宰相會同樞密院審議後抄送各部府衙及各地州府。
徐靜書愣了愣:“你怎麼會看過邸報?”
“我連‘邸報’這兩個字都不認識,看個鬼啊?”趙蕎說得自己都笑了,“是之前無意間聽大哥提過有這麼個東西,大約問過上麵都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