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允州離鎬京不算遠,但背山臨江、地形複雜, 是個易守難攻之地。地勢優越奠定了允州的地位, 也是允州薑氏千百年來獨大一方、對鎬京朝廷態度微妙的底氣。
畢竟, 當有外敵入侵時允州可做鎬京屏障, 但同樣的, 鎬京方麵若想要將允州徹底納入朝廷管控也是困難重重。或者說,朝廷打允州會比外敵打允州更難。
因為外敵入侵不太會顧忌民生是否受損,更不會在乎這個地方戰後需要多少年的休養生息才能恢複元氣, 直接打個稀爛將之占領接管就是勝利。
可無論哪朝那代的鎬京朝廷,都很難做到像外敵那般決絕用兵。國土是自己的國土,國人是自己的國人,開戰拔除薑氏勢力的確一勞永逸, 可後續卻要麵對一個千瘡百孔、流民遍地的允州。
不獨允州, 慶州、淮南等地這幾年與朝廷暗暗對峙,說穿了也是同樣的緣故。
此番薑家家主與繼任家主皆被趙澈斬殺, 又有鷹揚將軍府調派的十萬大軍兵臨城下,卻始終沒有真正敲響戰鼓, 再有蘇放言明皇帝陛下與儲君都願在底線之上與地方豪強談折中條件, 這既給了薑家強烈威壓, 又不至激得對方裹挾民眾拚個魚死網破, 暫以薑陽為首的薑家剩餘話事人們權衡利弊後,非常識時務地鬆口答應坐下來談。
接下來的談判中, 隻需薑家放棄在允州隻手遮天, 老老實實協助朝廷真正接手允州, 而朝廷適當讓渡一些利益給薑家,這就是對允州民生影響最小的好結果。
這正是趙澈與蘇放此行的最終目標,現今算是成功邁出了第一隻腳。
奉命率兵駐紮在允州界碑前的紀君正大喜過望,命傳令兵加急將此捷報送回鎬京。
“薑家既放下反旗鬆口願談,那允州與慶州、淮南的鬆散聯盟就算破了,這下哪兒哪兒都不用打了!”
紀君正開懷到猛拍自己的腿,扭頭看著趴在軍帳床上的趙澈:“說實話,這回在公在私你都算大功一件。我真怕打起來,許多軍中同袍其實都怕。”
“堂堂紀將軍,竟怕打仗?”趙澈後背的刀傷疼得火辣辣,有氣無力掀開眼縫哼哼一句。
紀君正雖不過二十四五歲,卻是十年前就躍馬從戎、在複國之戰□□勳赫赫的少年將軍。這個注定會被載入戰史的名將,刀下入侵者亡魂可說是成千上萬,如今說出“我真怕打起來”這樣的話,實在有些出人意料。
不過,趙澈明白他為什麼不想打。
“不管允州、慶州還是淮南,說穿了都是國土,上陣的都是國民,”紀君正抬手抹了抹臉,“自己人打自己人有什麼意思?”
驅敵守土時他可以做到殺人如麻而不眨眼,可若要對自己人舉刀相向……不到萬不得已,他不願走到那一步。許多將領其實都不願走到那一步。
他們年少從戎,為的是抵禦外辱複山河之錦繡,不是為了驅敵之後再繼續自相殘殺。
這是為將者的仁慈。
而趙澈,以薑家兩顆人頭成全了他們的仁慈。
“放心,如今允州已鬆了口,儲君給出的條件也算厚待,會談妥的。”趙澈寬慰兩句後,扭頭將半邊臉埋進枕間。
旁邊的紀君正似乎起了談興:“欸,京中不都說信王世子目力不便麼?你都看不清,那是怎麼殺的薑正道父子?”
“你就當我是閉著眼睛亂砍的吧。”趙澈心煩意亂,傷口又疼,簡直不想搭理他。
此次誅殺薑家父子對大局來說是百利一害,趙澈知道自己沒做錯。但他也知道,此事過後他在世人眼中會是個什麼模樣。
彆的他倒是無所謂,就是不知家裡那隻兔子今後會拿什麼眼神看他。
越想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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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報抵京是在八月廿四夜,廿五日送至各部的邸報上就刊載了這個消息。
邸報向來以筆觸冷靜、簡明扼要著稱,這回關於允州的消息卻是洋洋灑灑、跌宕起伏,極儘生動,還不忘將趙澈與蘇放好一番誇讚。用詞之華麗,行文之熱切,不知情的人怕要以為這是一篇應考辭賦,執筆官員的狂喜心潮躍然紙上。
光祿府的議事堂內,德高望重的大學士段庚壬沒好氣地將邸報往桌上一拍:“邸報上的消息怎麼能這樣寫?!瞎胡鬨!”
話雖如此,可誰都看得出段老美髯遮蔽下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邊了,得意的咧!
坐在他左手座的顧沛遠忍笑,一本正經地跟著批判:“可不就是瞎胡鬨?邸報上的官樣文章都寫得如此奪人眼目,能誇的全誇完了,叫京中那份民辦雜報寫什麼?這不砸人飯碗麼?”
議事廳內的光祿府官員們都笑出了聲,連日來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有人疑惑笑道:“不過,這文章裡是不是寫反了?怎會是‘信王世子趙澈渡江斬殺薑正道、薑萬裡’,而儲君駙馬倒留在界碑處喊話?”
在座誰不知趙澈是個斯文端和的性子?這種“趁夜渡江、連斬兩人”的事,若說是儲君駙馬做的,那大家都不會覺得出奇。可邸報上卻說是趙澈做的,這就很值得議論了。
“世子這是目力已恢複了?”
大家開始嚶嚶嗡嗡熱議起來,唯站在一旁的徐靜書看著邸報麵無表情,久久不出聲。
雖如今她已被允許旁聽光祿府官員每日議事,但她的“協理仲裁官”身份隻是光祿府內部認定,事實上仍是身無朝職的候任試俸官,在議事堂內連個座位都沒有的。
顧沛遠餘光瞥見她站在那裡發愣,便扭頭問道:“徐靜書,你對邸報上的這篇文章有何異議?”
徐靜書回過神來,抬頭見大家都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彆扭地清了清嗓子:“並無異議。”
她隻是在想,既邸報上沒有提及,想來表哥是沒有受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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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好消息接連傳回。
趙澈與蘇放一個巴掌一顆甜棗地摁住了允州,又與薑家磋商數日後,最終得出了朝廷與地方都能接受的折中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