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活了這麼久,不知道人的腦子還能換的,何況換了個女屍的腦子……這……還頂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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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鳴陣陣。
孫府□□院的草地上,擺著一圈篩子,上置茶、酒、飯團、剝殼的熟雞蛋。
草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木屑,一隻皮毛赤紅的狐狸,脖子上戴著一串廚房裡的偷來的辣椒串,後足立在木屑上,跳來跳去,發出嚓嚓的聲音。
四更天,兩個早起的幫工打著哈欠,從屋裡經過回廊,摸黑上工。
聽見細碎的聲音,偏了偏頭,循聲望去,便見到這幅驚悚的場景。樹叢背後,一隻比犬略小一些的野獸,竟然似人一般站起身來,走來走去,雙爪合十,念念有詞,似在祈禱。它的爪子上勾起男人的一件外衣,作招魂幡的模樣,在月色下,來回揮舞。
他揉了揉眼睛,嚇得後退了幾步,踩在另一人腳上,立即招來抱怨:“哎呀,會不會走路呀!”“我的老天爺,你瞧!”顧不上道歉,他猛戳那人,“那是狐狸還是人?”
另一幫工順著他的手指一看,那月下的動物詭異的動作,頓時後背發涼,張大了嘴。
這時,他們耳邊傳來“啊”的一聲驚呼,嚇得兩人險些跳起來。
一回頭,瑩瑩的一盞燈籠,照著明豔女子驚愕的臉,她的目光也死死盯著院中狐狸,一手掩口,一定是被狐狸嚇著了。
“錦姨娘?”兩個幫工對視一眼,心撲通撲通直跳,鼓起勇氣擋在她麵前:“錦姨娘,您彆怕,且跟在我們後麵走,我們這就去喊人來抓它!”
錦姨娘一把拽住他們的衣服角:“彆彆……”
“啊?”
“你們看它,它不是普通的狐狸。”錦姨娘指著遠處,臉上驚愕強行化成了可親的笑容。
“沒錯,”兩個幫工點頭附和,“狐狸哪兒有這麼像人的,還會跳舞?這是成了精的狐狸!”
錦姨娘笑了一會兒,艱難道:“我的意思是,它,它不傷人的,這不是凡俗狐狸,這是五顯財神。”
“五顯財神?”兩個幫工對視一眼,頗覺驚訝。
“嗯。我們山裡人呀,都有五顯財神的說法。財神降間,時常化成什麼蛇呀,黃皮子呀,狐狸呀之類的動物,隻在滿月夜出現在人家裡,脖子上戴一串辣椒,對月祭拜,是為了福澤家宅,紅紅火火……”錦姨娘笑了笑,“它夜裡這樣跳一跳就走,不礙事的。倘若驚擾了它,就會乾擾家裡的財運。”
兩個幫工聽了,聯想到近日孫員外因為鋪子生意不好,對下人的脾氣也日漸暴躁,孫府裡的財運萬不可被影響了,於是大氣都不敢喘,跟著錦姨娘的燈籠,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回廊。
蘇奈正揮舞招魂幡,麵前落下一道影。
抬眼就看到二姊姊怒氣衝衝瞪著她,狐狸腳下一空,打了個滾坐起來,脖子上的辣椒串已經讓野雞精揪住,將整隻狐狸拖到眼前:“這是什麼玩意?你半夜不睡覺,跑這兒乾什麼!”
二姊還不知道她的老爺已經死了的事情……
海蟲瑟瑟發抖地躲在蘇奈脖子下麵。蘇奈仰著尖尖的狐狸嘴,心虛地蹭了蹭她的手:“二姊姊,你怎麼來了?”
明錦掐住狐狸嘴,拿燈籠柄用力敲了一下狐狸背,打得她嗚了一聲:“我怎麼來了?你夜裡出門,整宿不見回來,我來看看你是不是給道士抓走了——你到底采補到了嗎?”
這夜裡發生太多事,險些把這茬忘記了……蘇奈被捏著嘴,含糊道:“沒有二姊姊,公子他不在屋裡。”
明錦怒容不減,“那你不回來睡覺,還在外麵晃什麼?”
“我在此處……打坐修煉。”蘇奈說著,順勢像模像樣地一坐,爪子擱在後爪上,蓬鬆的尾巴,心虛地甩來甩去,“二姊,此處月光很適合打坐。”
“你?打坐?”明錦諷刺地捂著額頭,“我看你是采補失利太多次,不大正常了。”
小妹已經成了這樣,夠可憐了,明錦也不願再刺激她,歎了口氣,轉而道:“我來時路過你屋,裡麵怎麼沒有人?老爺不在麼?”
蘇奈心一慌,忙道:“我叫他去方如意那兒了!”
“啊?”明錦頓時被踩了尾巴,“你怎麼想的?”
一條禿了一塊的狐狸尾巴瞬間拱到了眼前,蘇奈心跳砰砰,可憐巴巴道:“二姊姊,我本來也想留下老爺,但你看我的尾巴,上次叫那臭狗啃禿了,若是再拔……”
明錦語氣緩和,歎道:“你也真是糊塗。你不行,可以叫他來姊姊這裡呀!何必便宜了外人。”
見倒黴小妹的尾巴實在禿得厲害,明錦有些不忍,安慰道:“大不了再截幾個發髻,修補回來就是。”
蘇奈擺著尾巴,小聲問:“姊姊,假如離開孫府,你想好下一步去哪了嗎?”
“好好的,我為什麼要離開孫府?”明錦借著燈籠的光,美美地看著自己腕上新得的兩個金手釧,看到得意處,拿牙咬一咬,留下一個小齒印,“奈奈,我算了算,我們姐妹二人,至少還能在此處過二十年的好日子!等老爺老得厲害了,我們一起再去找個下家,到時候一起搬過去,如何?”
“二十年是怎麼算的……”見明錦的表情如此期待,蘇奈心懷愧疚,眨巴著眼睛,嘟囔道,“萬一老爺中途不小心死了……”
“呸呸呸!”明錦急了眼,“誰敢動我的老爺,我非得啄死那個賤人!”
狐狸打了個哆嗦,嚇得毛屁股一抖,跌坐在地上:“二、二姊,你先回去吧……天太熱了,我我我我,我散散步再回去……”
“好吧。”明錦搖了搖頭,打起燈籠走了,“四腳小妖的精力果真旺盛……”
待明錦一走,蘇奈化為人形,拔腿邊往柴房趕,顛得海蟲差點飛出去。
得快點把老爺的屍首挪到個不容易被人看見的地方,再擺招魂陣。
“咣當——”
門推開,蘇奈卻傻了眼。
地上沒了屍體的影子,隻剩下了一攤血跡。
她衝進柴房,到處尋找,方如意蜷縮著,靠牆昏倒。地上木柴散落,中間有幾個血腳印。
被她丟在一邊的孫茂也不見所蹤,隻剩下一個人形凹陷。
完了,完了……蘇奈想,一定是孫茂中途醒來,把老爺的屍首抱出去,準備後事了。
再過一會兒,全府上下都要知道老爺死了的消息……二姊姊那裡瞞不住了,呸!白費她辛辛苦苦換的腦子,還有她從廚房偷的蛋和飯團……
狐狸毛發聳立,齜牙咧嘴地把方如意捆好,堵好嘴,扒拉回原位。算了,反正老爺的死,和她無關。她迅速逃出了柴房,躍上了牆頭。
天色微微亮,院子裡果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一群幫工,有人扛著棍子,有人拖著繩索,吵吵鬨鬨地往這邊來了。為首的是個在昏暗晨曦中打著燈籠的婆子,邊走邊回頭道:“公子胳膊上還有傷,平素柔柔弱弱的,我哪能想到他能從那麼高的窗戶翻出去呢?”
幫工們道:“外麵找了沒有,也沒人出大門。”
婆子道:“我尋思他一定是往柴房來了!說不定現在就在裡麵,唉,這個孩子,不讓乾什麼偏要乾什麼!真是要活生生地氣死老爺。”
有人道:“先進去再說!左右老爺也是要我們沉了方姨娘。”
婆子歎息著,走到門邊,抓住門栓奮力一扭,準備把柴房的門打開。
還沒弄開,那婆子隻感覺一道高大的影,籠罩了她,一抬頭,嚇了個半死,差點跌倒:“老爺?”
隻見孫員外不知何時從柴房旁邊的樹叢邊鑽了出來,頭上還掛著兩片葉子,靜靜地立在她身旁,正歪頭盯著她看,眉頭微蹙,嘴角掛著一絲奇異的微笑,似嗔非嗔,似怨非怨,表情頗為詭異。
婆子靠著門,拍著胸口,用力喘著氣,腦子一轉,嘴唇哆嗦道:“老爺,可是公子偷跑進這柴房裡了?您已見過他了?”
孫院外仍然看著她不說話,從背後一拽,拽出了一個頭發散亂、滿臉茫然的年輕人,正是孫茂。
孫茂身上還粘著許多草屑,臉上有一道一道的灰塵,都是剛才追孫員外的過程中在地上摔的。
孫員外扭過頭,衝著孫茂粲然一笑。
笑得孫茂又喜又驚,握緊了孫員外的手,“爹,您身子好些……”
他隱約記得,昨夜爹進入柴房,卻意外身亡。他自責痛苦不已,可是醒來之後,就看見孫員外起身往門外走,他一路窮追不舍,才拉住了爹爹。幸好拉住的不是個幻影,而是個活生生的父親是,昨夜的一切是一場噩夢。
孫員外的手摸上了孫茂的臉,看著他和煦地笑。孫茂初始時也看著爹笑,笑得熱淚盈眶,看著看著,覺得有些不對。
爹一麵看著他笑,一麵拿粗糙的手掌反複摩挲他的臉蛋,很是愛憐的模樣,眼睛卻垂眼看向彆處,竊笑著,不大自然。這個表情……
孫茂想,這個表情,怎麼不像爹,倒有點像姨娘們……
他的笑容褪去一些。
這時,身旁幫工們已七手八腳地衝進柴房,把方如意拽了出來。
方如意的臉和嘴唇都毫無血色,勉強睜開了眼睛,看到孫員外立在麵前,嚇得癱坐在地,瞪大眼睛,隻盯著孫員外的臉端詳。
“老爺……”帶頭的幫工忙向前一步,孫員外卻向後一步,麵露驚懼之色。
這一躲,躲得那幫工萬分尷尬,也停住腳步,隻感覺眼前的老爺和昨晚盛怒的老爺,不像是同一個人。人命關天,他看看可憐的方姨娘,又看看孫員外,撓了撓頭道:“老爺,方姨娘這塘……還,還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