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許時晰語氣溫和。
希夷眨眨眼,茫然地看看地上的白骨,又看看床上笑眯眯的許時晰,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你——你早就知道?”
許時晰的笑意變得狡黠,仿佛有些害羞似的,低下頭輕輕咳了一聲“知道什麼?”
他裝傻裝得一點誠意都沒有,希夷瞪他一眼,這一眼在外人看來殺氣十足,許時晰見了卻十分高興,連帶話也多了“你說阿雲的身份嗎?她在我身邊這麼多年,便是傻子也該有所察覺了。但她一直安安分分在宅邸內侍奉母親,也不做什麼惡事,我便懶得管她了,不過我早先有提醒過你,少和她接觸,你怕是忘記了。”
他這話的意思,竟是早在樓東許氏尚存的時候,他就已經看破了雲娘鬼女的身份!
看破不說破,還將鬼女留在自己身邊,連膽大包天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行為了!
“隻是因為她未做惡事就留下了她?”希夷將信將疑地重複了一遍。
然後就見許時晰臉上泛起了一點活人的淺紅“咳咳,也不儘然……鬼總是能比人多做些事的……”
他把話說得含糊委婉,希夷卻一下子聽明白了。
合著這個世家公子不僅是膽大包天,他還琢磨著反製人家,利用鬼女給自己辦事呢!
這等膽氣心機,古往今來都沒幾個凡人有。
希夷正要嘲笑她最後還不是被雲娘利用做了書生的容器,轉念一想……這件事,許時晰真的不知道嗎?
許時晰伸手從一旁的衣架上拿自己的衣服,因為方蘇醒過來,手指關節不靈便,拿了半天都沒拿下來,希夷輕輕嘖了一聲,隨手把厚重華麗的外衫給他扯下來扔到了腿上。
許時晰愣了一下,笑起來“哎呀,季安還是小孩兒似的,嘴上老說著討厭哥哥,每次都會給哥哥幫忙,怎麼這麼可愛。”
希夷借著不生的遮掩翻了個白眼。
許時晰低下頭慢吞吞地將外衫披到肩頭,一點點壓平上麵的褶皺,清清淡淡地說“……她想要借我複活彆人,那我利用她為自己延壽,既然都有心思,那便各憑本事,這算不得什麼錯處吧?”
——他還真的知道!
到頭來,許時晰什麼都一清二楚,隻有雲娘還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把他糊弄了個徹底。
“各憑本事?”希夷反問,“你未入鬼道,仍是人身,半點靈力術法都不會,怎麼知道她做了什麼?”
許時晰壓平了衣角的褶皺,抬起頭看他,視線忽而落到一旁的梳妝台上“阿弟,發帶遞一下。”
他說的很自然,希夷動了動眉頭,自從他當上鬼王,還從來沒有人用這種理直氣壯的語氣吩咐過他。
兩人對視了片刻,希夷不情願地隨手一抬,用鬼氣挾裹了桌上的發帶撞進許時晰懷裡。
被鬼氣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肋骨,許時晰臉上的笑容一僵,揉了揉胸口,抱怨道“阿弟不如幼時可愛了。”
希夷冷笑“你方才還說我和小時候一樣,可愛得很。”
許時晰歎氣“還會頂嘴了,唉,做了鬼王之後,就學了這個麼。”
——他又知道了?!
希夷的唇一下子繃緊,半晌才慢慢道“許時晏是許時晏,希夷是希夷,生前死後,怎麼能一樣呢。”
許時晰沉默了下來,手指攥著那條發帶,眼神落在上麵,像是刻意和希夷避開。
被他故意插科打諢的氣氛隨著兩人心照不宣的事實揭開,漸漸沉了下去。
“季安,你怪我嗎?”他忽然問。
“我身為許氏的宗子,沒有照拂好許氏全族,使得山陰許氏寥落傾頹;身為人子,沒有儘到贍養父母的孝道,阿娘隨我離京不到五日便憂病而亡;身為兄長,我也沒有保護好你,任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被折磨欺淩,受儘苦楚……”
“季安,你恨不恨我?”
他輕輕地問,攥著發帶的手指骨節蒼白。
應該是恨的,許時晰在心裡冷靜空寂地想,怎麼能不恨呢,阿弟一生被寵愛,家裡上下誰不疼愛寵溺他,養他到了弱冠之齡還保留著稚子般的純真任性,整個山陰許氏都將他當做掌心上的寶貝一般,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山陰許氏的三公子說是養在琉璃屋錦繡堆中的也不為過。
可是他這個無能的兄長,讓他失去了撫照他的大家族,又讓他失去了寵愛他的母親,讓他孤零零一人踏上危險的逃亡路,任他一人麵對凶惡的山匪,死後又被鬼修拘魂折磨……
他千嬌萬寵金尊玉貴長大的阿弟,樓東郡裡最驕傲好看的三公子,死在汙濁泥濘裡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應當是絕望地呼喚過兄長的吧?
鬼王的臉繃緊了,方才敷衍的笑意和慣常用的帶笑眉眼都冷冷地拉平,隱匿在暗下來的天光中,像是一尊無情的玉雕。
許時晰不敢去聽他的回答,手指撚著發帶上刺繡的紋路,轉而道“……留城的陣法,是我告訴阿雲的,我當時滿腦子想著要救你,又瀕臨魂飛魄散,便騙她建起留城,這麼多年我總也找不到你,直到近些年才聽說了鬼王的事情……我聽著那像是你,又不敢確認,想要出去看看,但這陣法將我束縛在留城,我根本出不去。”
說到這裡,他冷笑了一下“我想毀了留城,尋個彆的法子續命,可是……彆看阿雲模樣柔婉,狠心起來比誰都狠,她背著我生下了一個孩子,不知怎麼的發現那孩子血脈特異,便用那孩子牽製我,搞了個什麼七日的輪回出來,徹底把我困住了。”
他說到這裡,終於抬起頭,朝希夷眨了眨眼睛“所以說,千萬不要小看女人,你看阿兄被坑得多慘,不然早就見到你了。”
希夷心頭一寒,抱緊了懷裡的不生,誰要早見到你啊!
所以事情到此已然明了,連雲仙死後化鬼,尋到許生的轉世許時晰,在樓東郡破滅後建立留城替許時晰保命,同時召回屬於許生的記憶,還不知怎麼的發現了不生的用途,拿他做了陣法的引子,既牽製許時晰,又偷取了天道的力量。
許時晰也不是什麼好惹的主,他發現連雲仙是鬼女後,有意利用她做了許多事,又假借連雲仙要召回許生的願望,騙她建立留城替自己續命,還瞞下許生已然回歸的事實,把連雲仙蒙在鼓裡,從頭到尾連雲仙都不知道他心裡門兒清,一對“有情人”麵上你儂我儂愛煞情多,底下你騙我我騙你玩詭計都要玩出花兒來了,堪稱鬼蜮年度大戲。
“你又是怎麼知道布陣法的?”希夷強忍著要後退的衝動,假作鎮定地問。
許時晰開始攏頭發,過了好半晌才不緊不慢地回答“……那個鬼修。”
他說完這個詞,停頓了許久,聲音沙啞“當日你被他控製神智全無,阿雲與他打了一場,我不知怎麼的窺見了他的記憶,其中有許多禁術,這陣法便是其一。”
說到這裡,許時晰單手攏起長發,停在那裡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笑起來“怪不得……我聽聞修道一事注重血脈緣法,我與你同胞兄弟,那孩子也與你血脈牽係——這就是阿雲能用他借來力量的關鍵麼?”
聞聽此言,希夷眼神一閃,不等他琢磨其中門道,法則已經深吸一口氣“……好有道理!”
“你這具化身是為煉成鬼王而出生的,血脈與鬼道完全契合,許時晰的血脈與你同源而出,也會沾染相似氣運,再加上不生的氣運之子身份……竊取天道中屬於鬼道的那部分力量簡直不要太容易!”
難怪方才他殺連雲仙時那部分力量一動不動,因為從頭到尾,這部分力量都是借由許時晰的身體引下來的,連雲仙不過是個動手的工具人而已。
而許時晰和不生命數相連,留城吞噬鬼魂的罪孽便由兩人共擔,怪不得不生身上有這麼重的業障。
許時晰實在聰明,給他一點線索就能捋著摸出事情前後,反倒是希夷因為線索過多而當局者迷了。
“應該是吧。”希夷含混地說。